楚尧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泊菡也心事沉沉,他们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旅店,里面人满为患,楚尧领着小冉进去登记,泊菡等在门口看市景。
这时,过来两个背着长枪,军装褴褛的士兵,站在泊菡身边烧起自制的香烟,那烟味又呛又烈,惹得泊菡一阵咳嗽,士兵们根本不在乎,只是自故自地叹息:
“……你说说看,日本人我们都打赢了,怎么现在打不过共产党?”
另一个士兵朝泊菡看了一眼,吞云吐雾地讥嘲起来:“你看看刚才进去的,陆军少校!急着把太太送到后方来!长官都寻好了自己的退路,手下的兵能不贪生怕死吗!”
这两个人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泊菡,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泊菡跟着的是长官,却不放在眼里,军纪之坏,可见一斑。
小冉正好出来,看到这一幕,抖了抖肩上的枪,冲着他们恐吓着:“给老子滚远点,也不看看你们今天惹了谁!”
那两个士兵刚想冲突,其中一人打量到小冉背着美式枪械,再仔细看看小冉胸前的部队番号,扯了一下同伴,悄悄地咬起了耳朵:“他们是常胜将军的手下,我们还是老实点吧!”说罢,竟和小冉行了个军礼,告辞而去。
泊菡觉得奇怪,问小冉这两个人前倨而后恭的原因,小冉自豪道:“我们是孙将军的部下,上战场打的是胜仗,领的是战功,就是打起架来也比别人骨头硬,哪像这些怂包!”
泊菡看着小冉瘦瘦小小的,却看不起比他高一个头的壮年人,就掩口而笑:“你才多大,打过几场胜仗,就这么骄傲?”
小冉挠挠自己的军帽,不好意思起来:“说实话,我只吃过败仗,要不是团长把我带回来,我现在是生是死都搞不清呢!”
泊菡细细地问了,小冉是在徐蚌前线打散的士兵,被楚尧收留,见他又机灵又嘴紧,留下来做了自己的勤务兵。
“你才十七岁,干嘛要当兵,在家种田不好吗?”
“楚太太,你不清楚,现在乡下哪里能活人!租要交,税要交,我出来了,可以给老子娘省下口粮,还能帮家里免掉税钱,多上算!说不定老子运气好,回头也弄个少校当当,衣……什么的!”小冉转着眼珠,最后一句想不起词了。
“衣锦还乡是吧。”泊菡微微笑着给他提词。
“对!就是衣锦还乡!”小冉开心地笑起来,眯起眼睛像个孩子。
楚尧出来交给小冉房间钥匙:“带着太太去房间,然后去码头找回上海的船票。”
小冉立正站好,行了个军礼,拎起行李箱就走,泊菡没有动,握住楚尧的手,问道:“你呢?”
“我今天要办交接,可能要忙一天,你就在旅馆等我。”楚尧淡淡地说。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楚舜,告诉他我要回上海去找他?”两人的视线凝聚在一起,楚尧是深沉,泊菡却是伤感,更是鼻子发酸,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指。
楚尧将手从她的掌心抽开,告诉她:“这里只有军事电话可以通到大陆,通讯联系主要靠电报。不过民用电报已经被征做军用,你有什么话,可以写信,让小冉给你寄。”
泊菡心想写信太慢,也许自己到了上海,信件还在路上,摇摇头,说:“算了。”
“小冉会跟着你。外面很乱,一个人千万别外出。”楚尧叮咛道。
小冉把泊菡领到房间,交待道:“团长让我去找船票。太太要小心,你一个女眷不可以随便开门,只有听到我或者是团长的声音,才能开!”他虽然年轻,总是喜欢摆出果决的样子,说话也是下命令,大概是想学楚尧。
泊菡捂着嘴想笑,小冉突然笑起来:“我拿太太也当是那些小兵了!”他自己才十七八,嘴里说的小兵不知道是谁。
小冉走后,泊菡靠在窗前打量陌生的世界:现在雾气散了,灰色矮楼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只有几丝白色微云,街边碧绿的树上簇聚着团团的红花,无名的蓝色小鸟在花间穿梭吸吮,空气里都是自由自在的甜香气息,再往远处极目,海天微微一线相连,那里,一定是天之涯,海之角。
一阵海风吹进窗户,将泊菡墨黑的青丝吹得飘飘荡荡,一种崭新的情愫萦入胸怀,这里是天涯海角,如果她愿意,这新的天地就会属于她,她可以自由地生活下去,按照自己的心愿,陪伴她的,是她以身,以心,以灵魂相爱的那个人。
如果她愿意。
泊菡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天平,一边是父母家人楚舜念念,一边是楚尧和自己,感情在天平的两头,她总在不断掂量,到底有没有可能达成平衡,不是两败俱伤。无奈家人念念那一头太过沉重,世俗的观念,亲情的羁绊……唯一平衡的方法就是不断减轻或者忘却自己,增加理智,抽取爱情,倒入责任,换开誓言,放进生存,舍去快乐……
不断地倾入,不断地换取,最后剩下来的,会是怎样的一堆碎屑?
她拿笔在白纸上信马由缰,写下一篇《来台湾的第一天》。
傍晚楚尧和小冉一起回来,留了小冉在门外站岗,面对泊菡稍微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下决定,最终还是照直说了:“今天你我的两个消息都不顺利:小冉没有搞到回上海的船票,我手上的任务也有变化,需要交接的地点改在了南面的高雄。”
泊菡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我暂时回不了上海,你要回去,也得把事情交接了才回得去?”
楚尧深沉地看着泊菡,然后肯定地回答:“差不多。”
泊菡记起在军舰上楚尧讲过台湾的情况,提到过高雄,试探地想办法:“你说过高雄也是港口,那里有没有回去的船班?不一定是上海,宁波也行。”
楚尧转身凝视窗外,缓缓地说:“那里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唯一的方案,就是你我同行,先去高雄,择机行事。”
泊菡在房间里绕着圈子,心神不宁:“我已经出来五天了,楚舜和家里没有我的消息,一定很着急,念念看不到我,谁照顾她,她刚刚断奶,正是离不开妈妈的时候。”
“我打了电报给毓信,告诉他我们平安到了台湾。”
泊菡奇怪他为什么会和毓信联系,而不直接发电报给楚舜,正疑惑间听到楚尧的补充:“现在军用电报不能私用,毓信的报馆有代码,不仔细检查看不出是民间的,所以夹在一堆公文里发出去了。毓信收到消息,会通知弟弟的。“
他解释得如此周详,泊菡深信不疑,第二天跟随楚尧一行人,驶着四辆汽车,向南方而去。
公路崎岖不平,楚尧开得谨慎平稳,不过越往南去气温越高,一到中午更是阳光火辣,他们脱去随身秋冬的衣装,泊菡换上细棉连衣裙,楚尧只穿着贴身的汗衫。
随行的士兵一共十一二个,都嫌驾驶室闷热,全部坐到敞开的车厢里吹风,泊菡也戴上墨镜,手持扇子,一边和楚尧聊天,一边给他打扇子降温。
那群士兵就是楚尧带来看守这四车机密的,他们也是天南海北,这次被楚尧选中,个个都说出的是“美差”,因为不但乘船见识了大海,见识了宝岛台湾,更重要的是,认识了团长的漂亮太太,她会在中途休息的时候,请他们吃菠萝味道的冰棒,橙味汽水,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吃到浇了蜂蜜的红豆冰沙。
有一段公路盘桓山岭,风光秀丽。一边碧海蓝天,浩瀚无涯,一边山林茂盛,藤萝密布。路边一株株高大的树木开满了艳红色的花朵,花朵如繁星点点,带着露水开得如火如荼,花下深黑的枝条在微风中欢愉地轻颤,互相衬托着,美得惊心动魄。
这世界征战不休,腐败如泥,花却不知道,开得灿烂如云,仿佛在告诉人间,绝望之中,希望照样生生不息。
热带的异域风光已经令人着迷,这火红美丽的大树更是没有见过,泊菡问向身边的楚尧:“你认识这是什么树?”
楚尧驾驶汽车,目光隐藏在茶色的墨镜之后,想了一瞬,“是木棉吧!”
木棉!泊菡从提包里拿出纸笔,记下这个名字,等念念长大了,一定告诉她,妈妈曾经在一个遥远的海岛上,见过一种美得灿烂夺目的大树。
热带每天都会有一阵倾盆大雨,四面雨雾茫茫,什么都看不清。这时他们会将车辆停在路边,士兵扯开车厢上的雨篷,抱着枪支静静地守着重要的机密。楚尧会挡起驾驶室后面的望向车厢的玻璃,让泊菡横枕在他腿上,休息一下,忘却路途上的疲劳。
自泊菡说出她要回上海的决定后,他待她,亲切里起了冷淡,和睦中含着疏离。下舰后更是与士兵和这十多箱机密同吃同住,把她丢在客栈里,由小冉照顾。也只有此时,他一手无意识地在泊菡脸上摩挲,恢复了少许在舰上的亲密。另一手持着香烟吞云吐雾,目光深沉如没有星空照耀的大海,里面究竟有多少心事沉浮不定,谁都猜不出来。
泊菡拿手轻展他的眉头,勉力笑道:“你在怪我选择离开你吧!”
楚尧轻轻拨开她的手,把它紧紧地握在掌心,眉心轻跳,眼神坚毅:“我知道你对我一惯心狠。”
泊菡的眼眶立刻红了,忍了忍才说:“你从小就没了亲生父母,哪里晓得我对父母的感情……”
“你想错了。在我心里,姆妈就是我的亲妈,楚舜也是亲弟弟。家庭,亲情我哪一样都不比你少。”楚尧沉默了一会,才沉沉地叹息着。
“好吧,我们都一样。”泊菡知道这样的话题如果纠缠起来,谁都无法说服,只好先让一步。她想轻松一些,露出些笑意,谁知笑容还没有绽开,眼泪却掉下来,“我比你多一个念念,她如果是男孩,放在婆婆身边我倒放心。可她是女孩子,婆婆那种徽州式的教养手段,我怕毁了她一生的快乐。”
“你自己已经不快乐,能保证念念就快乐吗?”楚尧压灭了烟蒂,低头睨着泊菡。
“不管怎样,我得守在她身边,那是我的责任。”
话虽然这样说,可泊菡心里空落落的滋味,十分折磨。一路上只要说到类似话题,他们都不欢而散,泊菡觉得两人都很压抑,不如快快回到上海,可以早些逃开这样的痛苦。
开车进到高雄境内,在郊外一处客栈落脚的时候,泊菡向老板打听高雄港有没有回上海的船班,想不到老板是个热心人,告诉泊菡:“我正好有个亲戚在港口上班,要不要帮你打电话问问?”
泊菡回头望望正在饭店外空场安排公事的楚尧,想了一下,对老板客气地说:“有劳了,请帮我问问最近的一班还有没有船票?”
“好说,好说。”老板提起了电话,一通泊菡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交流之后,老板告诉泊菡:“太太,这边没有直接去上海的船班。”
他看到泊菡面露失望,又说:“后天下午三点半倒有一趟去宁波的船班,不过是货轮,我亲戚可以帮忙安排。看太太这样娇弱,不知道货轮能不能受得了。”
泊菡赶紧点头,生怕错过了好机会。这时,身后有声音冷冷地响起:
“不是一个人回去,而是两个人。”
泊菡惊讶地回头看楚尧,他脸色晦暗,表情镇定。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不,”楚尧淡淡地,“我派小冉保护你。”他背光而立,挺拔的身姿看起来异常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