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楚尧想好好地讨论一些事情,可是每每被泊菡缠绵的眼风看过来,再也没法开口了。
然后,舱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飞速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应了门外的人,打开舱门。泊菡听到一阵低低的对话,很快说话的声音就消失了。
楚尧转身回来,面带喜色,告诉泊菡:“基隆的卫生部门暂时不让军舰靠岸,要派人上舰检查,我们得在船上多呆二十四小时。”
泊菡也喜滋滋地:“真的?我们还有二十四小时?”楚尧听了,面色一暗,却拿起手里提着的网兜掩饰自己的内心:
“小冉很机灵,帮我们找到了这个。”网兜里有八九个鸡蛋,大概是疫情严重,大家都不敢随便吃东西了。
楚尧重新拿出电炉,用茶缸煮起鸡蛋,没多久,就听到水开了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热气也冒出来,白白的烟雾,小小的舱室里恍然有了家的感觉。等鸡蛋煮好,他麻利地剥掉蛋壳,递到她的面前:“有些烫,吃的时候要小心。”
他的举动让泊菡看得发怔,那种在娘家才有的,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油然而起,她拿着鸡蛋,心中又是快乐又是心酸,声音都忍不住有些哽咽:“你对我这么好,我会被惯坏的!”
她心里更想说的是我会舍不得离开你,但怕破坏气氛,临时改了口。
楚尧听了,沉默地抽着烟,淡淡一笑,根本不解释什么。
泊菡吃了两个鸡蛋,心满意足,便欺身上来,温柔地缠着他问:“好好的,怎么不高兴了?”楚尧清冷一笑,答非所问:“还有二十四小时,你想我怎么陪你?”
泊菡信以为真,开始设想起来:“我可不可以和你跳一支舞?从前我在学校里跳得很好,可没有正式的机会跳过。”她从学校出来就结了婚,根本没有机会进入社交圈跳舞。
“还有呢?”
“半夜里可以出去看看大海,看看月亮吗?”说到此,她突然想起楚舜说过要一起看海上升明月的话,心底有了一晃而过的黯然。
“还有没有?”
“有,就是和你在一起,一分钟都不分开。”泊菡迎着楚尧的目光,无限深情地。
楚尧握紧了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不光是二十四小时,而是一辈子不分开呢?”
“……”泊菡心中零乱,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连与他对视都不敢。
“你有没有想过,深爱而不得,这样很痛苦。我向你的神寻找过答案,对他说:如果我在战场上死去,这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式。如果我活着回来,请给我机会,让我和她不再分开。”
“小妹,”楚尧俯下身来,紧紧盯着她,目光犀利坚定,“我从不相信神灵,现在信了。他给了我们指引,要我们在一起。”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腹部伤口上:“最初中弹的那一刻,我心里反而轻松,以为解决了一切问题。结果我的兵不肯丢下我,冒着枪林弹雨把我抬了出来。后来,它变成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门,我们才有了这个珍贵的机会。”
泊菡恍恍惚惚地问:“楚舜和婆婆没有上船,是你安排的吗?”
楚尧想了一下,唇角微微弯起,摇摇头:“是命运安排的。”
泊菡十分相信他,觉得他说的情真意切,每一句都直击心灵,谁也不想要短暂的温存,而是一生一世的陪伴。渺小的她,从未反抗过强大的命运,现在,楚尧把机会交到她手中,该怎么办呢?
她想不出来答案,怔怔地望着楚尧,他眼睛里闪烁着期盼和鼓励,最深处还有唯愿她能幸福快乐的光芒,她心神一荡,纵身到楚尧的怀抱里,感动地低语:“我们要在一起。”
可楚舜的影子浮现眼前,少年一袭浅灰,静若秋泓,向阳而立,美成一副不忍心破坏的画面,“楚舜怎么办?”她期期艾艾地仰头而问。
“交给我吧!”楚尧用力揽紧了她,骤然全身发热,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那一天,两个年青的,漂亮的人,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做交谈,彼此都已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到了夜里,泊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娘家,泊芙堵在门口不让她进门:“爸妈都叫你气死了,你还有脸回家?”两个哥哥脸色铁青,指着她骂:“你让我们都抬不起头,现在失了业,都是你造成的。”转脸楚舜和婆婆出现了,楚舜俊美的脸上冰霜堆积,冷冷地拒绝她:“我不会离婚,一定叫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婆婆更是寒着一张脸:“你这个荡|妇,毁了我两个儿子,整个家!”她拉扯着他们问念念的下落,结果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告诉她:“她不能有你这么个妈,我们只好把她卖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她在梦里大哭惊叫:“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们把念念还给我!”可所有人却把铁门牢牢地关上……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心也碎裂成一片一片,没有人知道她的痛楚挣扎,楚尧睡眼朦胧,拥她入怀,轻声温言:“半夜舰桥上没有人,想出去看看吗?”
泊菡推开他,泪盈于睫,止不住地啜泣:“楚尧,我做错了,我们都做错了……”
楚尧的脸蓦然出现在她眼前:“我们没有做错。如果有错,也是我的责任。”他一副军人敢做敢当的样子。
泊菡望着他,眼泪又涌出来:“念念怎么办?她会要我这样的妈妈吗?”
楚尧眉心拧紧,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语言安慰泊菡,只好长嘘一声,猛然吻下来,泊菡痛苦和激情交织,嘴唇滚烫,身子却冷得发颤,唯有被他火烧那样摧毁一遍,才能忘却寂静之中灵魂的焦灼。
泊菡在隐约的晨号之中清醒过来,海波轻摇,楚尧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她快速穿好衣服,回首一眼,小床上枕横被翻,床单皱成一团,正是她快乐和痛苦的源泉。
她铸成了大错,不应该越界,不应该应了楚尧。他们根本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的故事,结局不用想都有个大团圆。生活在尘世间,世俗的鸿沟不是谁都能轻易跨过去的,她现在已经做了不道德的人,再要抛弃女儿家庭,把最亲的家人抛诸脑后,她,没有这个胆量。
楚尧清晨在舰桥上锻炼,又领了岸上送来的早饭,回到舱室,见到泊菡一身外出的装扮,行李箱也放在脚边,表面很平静。
他是军人,养成了猛虎那般敏锐的第六感,进门觉察到异样,依旧没动声色,嘴边含着不在意的淡然:“过来,吃早饭。”
泊菡拿了一个馒头,沉默地咬起来,楚尧的目光一直如影随行,她觉得压力很大,幸好楚尧没有逼问任何问题。
泊菡舔了舔唇,艰难地开口:“我很想念念,到岸后你帮我买张船票回上海。”
楚尧沉默了一会后,强笑道:“然后呢?”
泊菡没有说话,两人一直保持着一种尴尬的沉默,只有楚尧身上淡淡的烟味弥散着,沾染在泊菡的眉尖鼻端,从前迷荡心智的滋味,现在却像毒药般不知不觉浸透内心,痛到撕心裂肺。
泊菡感到楚尧的目光又在她脸上盯了一会,然后微微仰头,眉眼皆是萧索,答了她一个字:
“好。”
他这么轻易地就应承了她,泊菡感到不可思议,一时方寸大乱,问:“你都不问问我的理由……”
“你从半夜起就翻来覆去没睡着,一定想得很透彻,哪里是我想劝几句,就劝得住的。”楚尧冷静地回答道,他燃起一颗烟,整张脸罩在淡灰色的氤氲里,看不出悲喜。
泊菡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悲伤,但不敢流泪,生怕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就会全部消失。
楚尧上前几步,拿手指展开她锁着的眉头,柔声宽慰道:“我答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你只管放心。至于你自己,随时改变心意的话,我都在。”
从刚刚开始,泊菡先是难以置信,楚尧能轻易放了她,现在听到这话,又是满心感动,半天才回过神来,伏到他怀中,伤感地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更乱了。”
楚尧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说:“卫生部门已经做好了防疫,下午就可以靠岸下船。我打算后半夜离舰。到时候你可能遇见我的同僚或手下,我会介绍你是我的楚太太,”他扶着泊菡的双肩,眼神深沉,“这样比较方便。”
泊菡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是楚太太,现在这样跟着楚尧到了台湾,自然听他安排比较好。
到了半夜,天上又下了雨,泊菡借了一套军装,裹在雨衣里,混在部队中溜下了军舰,由冉胜把她领到一个仓库里,独守到天蒙蒙放了光明,才看到楚尧一身倦意地过来。
她送上一杯热茶:“这里早上也是湿冷湿冷的,和上海差不多。”
楚尧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还没有出去看过,这里不是上海,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领着泊菡,小冉拎着泊菡的行李箱,慢慢走到街市之上,冬季清晨的基隆,薄雾弥漫,空气里除了海水的咸湿味,也有浓浓的山林清香。
石板路,小街巷。连绵的灰色水泥骑楼和日式风格的木屋交错,不少地方依稀还能看到日文的标语,这就是回归中国才三年的台湾。
港口边上的市镇人流涌动,车辆穿梭,有人拖家带口,一脸凄惶,听口音是从北方逃到台湾来的百姓,也有身穿制服的公务人员,眉关紧锁,行色匆匆;也可见达官贵人,麻木地乘着高档轿车,急驰而过,更多的是身穿各式各样军服的军人,有放浪形骸的醉鬼士兵哭哭笑笑,也有年轻的尉级军官在路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一切,在一片灰色的雾里,在这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显出末世苍凉的景象。
这时,街道上又涌来一批军人,各种年龄,各种面孔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各种口音,各种粗言秽语的声浪不绝于耳,原本在街头正常行走的年轻女性都躲了起来,偶而走过一两个中年师娘,只要长得稍微周正些,都会引得这些人哄笑声不绝于耳,调笑的话语不堪听闻,领队的军官远远地聚在一起抽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泊菡很少看到这样成群散漫的军队,在这些人脸上,看不到国家民族,看不到纪律责任,看不到希望,看到只是血肉之躯的迷茫,朝生夕死的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