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上海玛丽福音医院妇产科在国际有名的医学杂志上,介绍了他们抢救的病例,一位产后大出血,送到医院几乎没有脉搏的产妇,经过他们的救治,终于从死亡线上把她夺了回来。那产妇也是年轻身体好,住了二十天的医院,就顺利康复了,创了当时中国的医学奇迹。
那篇短短的学术报道里,写不下的奇迹很多,要不是那天送来产妇的车只花了平时的一半时间;要不是他们最精干的妇产主任过了半夜还留在医院没回家;要不是B型的血浆快用完时,又来了一队献血的坦克兵;要不是主任经验老到,算到了产妇受伤胎盘破裂,留了一小块在子宫里……这个刚刚十九岁的美丽女士,是再也醒不过来的。
现在,不但救醒了她,还救了她以后的岁月,医生保住了她的子宫,就差一点点,她再也做不成妈妈了。
不过那晚,让忙进忙出的小护士们深深记住的,是产妇的丈夫,一个俊美的男子,独自坐在抢救室外面失声痛哭的情景。看来,他们夫妻感情太好了,小护士们都巴望着自己也能找到这样的终生伴侣。
可闻讯而来的章家人再也不这么看了,泊莲从医生那里看到病历,小妹左颊青肿,手腕骨裂,胎盘破裂……以她的医学知识,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正好沈嫂子过来送当归鲫鱼汤,绣银和泊莲两人左右开弓地盘问她,沈嫂子本来就是章家出来的,很为泊菡抱屈,把当天她亲眼所见的那场乱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章家人才知道,他们的小女儿在楚家过的日子,并不是自己所见的蜜里调油。
绣银没有时间谴责楚舜,她做主接回了泊菡新生的女儿,千挑万选了一个白净体面的奶妈,每天在家安排下人炖些人参燕窝这样大补的东西送到医院,又要照顾哇哇哭闹的小东西,她和楚舜打不了照面。
于是,绣银走到章燿面前,掀了他手里的报纸,拍在桌上,怄气道:“这次小妹差一点送了命,怎么也要楚舜给个说法!”
章燿顾着颜面,为难道:“他们小俩口吵嘴,一时失手推了小妹一下,我们要是兴师动众地问罪,只会让他们感情更坏。再说,泊莲不是说了,楚舜一直守在泊菡床前,几天都没合眼,他已经知道错了,我们就再看看吧。”
“就是第一次才关键,一定要给小妹撑腰,等打成习惯了再出面能有什么用?”绣银不依不饶。
“好吧好吧!”章燿拗不过妻子,来了个缓兵之计,“等我想好说法就去找他。”他背着绣银找到长子毓诚,让他出面说说楚舜。
毓诚还没有出面,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毓信就在医院走廊动手“教育”了楚舜,楚舜打不还手,只是红着双眼说对不起章燿夫妇的信任,一再保证没有下次了。
毓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再心疼小妹也是木已成舟,只能约了还在上海的楚尧一起喝了一场醉酒,把对楚舜的不满一吐为快。楚尧也才晓得那天他见到泊菡时,她的脸为什么会肿,她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毓信重重地顿了酒杯,说出心里的郁闷:“当初全家那么多只眼睛帮小妹挑,个个以为挑着一个最好的,可偏偏都是瞎子,小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楚尧挑了挑眉,黑沉沉的眼睛里风云变幻:“如果真的不幸福,她可以重新选择。”
“哼!”毓信摇摇头,“现在都有孩子了,选什么选,没得选了。”
楚尧渺渺地喷出一口香烟,脸上不喜不怒,难测内心:“不是有离婚法庭吗?只要有决心,她可以带着孩子离开吧。”
毓信醉中苦笑:“楚尧,我们那个家,爸爸姆妈哪里会同意她离婚?只可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只有把楚舜打一顿出气。”
楚尧眉头轻跳,他按灭了香烟,对毓信郑重地说:“我也要警告你,别碰我弟弟。”
毓信哈哈大笑起来:“是啦!我们两个好朋友,立场不可能一样,你要护你弟弟,我要护我妹妹!”
“总会有立场一致的时候。”楚尧唇角一挑。
泊菡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才有些醒过来的样子,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面颊青紫,神情憔悴,那一惯整洁的仪表也丢到了天边,还穿着前几天的西装,已经揉得皱巴巴。
她的手一直被他握的牢牢的,她醒了一动,他便知道,立刻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眼来看她。
“菡,菡!你醒了?”楚舜动情地唤她,声音异常的温柔。
她吃力地望望左右,房间里只有他们俩人,再没有其他人。
楚舜见她像在找什么人,就拍松枕头,抱着她半靠在床头,她身上卸去了一个胎儿,加上病了这一场,抱起来轻飘飘的,好像在抱一个小孩子。
他难过自责起来,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水,要知道,他被筱玉训练过,是几乎不哭的。
他拉住泊菡:“菡,我差一点就失去了你……你在抢救室里抢救的时候,我守在外面,脑子想的都是最可怕的事情。我竟然想,你要救不活,我也陪你一起去了……”
温热的眼泪滴落到她的手上,她的手缩进了被子里。
楚舜依旧温柔地望着妻子:“菡,一切都过去了,我不能失去你!”
他终于说出对妻子的感觉了,以往的卑微,气恼和嫉妒,都是因为越来越爱她的缘故。
只是泊菡听到他的表白,眼神空洞,不见任何热情,他隐隐觉得自己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转念一想,她一直那么在意他,渴望自己爱她,现在的样子,大概是病后的失神罢了。
只有泊菡自己知道,她和楚舜再也回不去了。原来感情并不是一棵树,会留在原地,等着那个人回头找到你。感情是一趟单程的列车,驶过去了,在原地是没法等到的,想追也未必追得回来,它只接纳那些与它交汇的情感。
她听着丈夫握牢她的手,告诉她女儿的事情,说那个提早出世的孩子白晳漂亮,长长的睫毛很像泊菡,又说自己给她起好了名字,叫楚恋恋,爱恋的恋。
正在上班的泊莲听到小妹醒了,急忙过来探望,姐妹相见恍若隔世,都是泪光盈盈。当着楚舜的面也没多说什么,泊莲只是细数了来探病的亲戚们,特地说了毓昌拿了好多名贵的滋补药材送过来,泊菡望望楚舜,低声交待:“帮我打电话给堂哥,说我谢谢他的好意。”
楚舜羞愧着点头,那天的事由毓昌而起,仿佛噩梦一样,差点害了两条人命。可泊菡没有生气,还是那么懂事温暖和体贴。
直到今日他才晓得她的好处,心里偷偷地欢喜。
没有人和泊菡提起楚尧,那个拼了命把她送到这里救回来的人,不知道是故意忘了他,还是根本不知道是他救了泊菡。
泊菡也没法开口提这个名字,想一想都心痛,她也是到了心跳就要停止,才知道自己爱他爱得那么深,根本没办法从生命里抹去。
她要死了才好,才对得起她说出的那三个字,叫他的人生圆满了,不再有遗憾。可是,她又活了过来,遗憾还得继续,他们还是要做一辈子的陌路人,想想都要绝望。
这样的痛,真不是人受的。
所以她醒了回来,不肯吃饭也不肯说话,病恹恹的。楚舜怎么开解,怎么赔礼都不行,只好请了绣银出山。
绣银抱来恋恋,递给泊菡:“小妹呀,你看看恋恋,真会长,取了你们两人的优点。长大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媒人踩破我们家的门槛!”
泊菡从姆妈手中接过恋恋,只看了一眼,心就被融化了,恋恋安睡的神情像个安琪儿,微卷的头发和楚舜一模一样。她用手指戳了戳恋恋滑如丝绸的脸孔,第一次像母亲般地微笑了,满足了。
晚上,楚舜再一次歉疚地抚摸着泊菡打了石膏的手腕,神色悲伤:“菡,我太对不起你。”两行滚热的眼泪从他含满哀愁的眼中流下,滴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
泊菡看着他,心里涌出一丝同情,摸摸索索到枕头底下找出手帕,为他拭了泪痕。楚舜乘机抱住妻子,又是痛苦又是爱恋地吻住她,那咸咸的泪水也通过唇齿传递给了泊菡,让她徒觉伤感。
再也回不去了,她心想。任是多亲密的举动,也改不了内心的疏离。
二十天后她出了院,绣银又接她回去坐月子,等气色养得稍稍红润,才放她回到楚家,临行前对楚舜千叮万嘱,生怕委曲了宝贝女儿。
很快紫色的泡桐花就开谢了,到处绿树成荫,天淡淡的,蓝成湖水那般,白云是浮动的水丝儿,被海上吹来的风轻描了几笔,添了几分生动。阳光在树尖上攒出道道金光,空气有时热,有时凉,这是上海的初夏,一年之中的好时节。
恋恋两个月了,长得粉妆玉琢,特别喜欢笑,只要拿小摇铃在她面前晃晃,就可以听到的她“咕咕格格”灿烂无比的笑声。
因为有了恋恋,泊菡觉得在这个小楼窄院的日子也不难捱了,女儿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快乐源泉。
虽然家里请了奶妈,可她还是喜欢陪着恋恋午睡,贪看她娇嫩可爱的容颜。她为女儿掖好蚊帐,还想翻出苏愉借来的诗集看看,却听到男人上楼的脚步声。
她听得出来是谁,顿时心乱如麻,他从来都不打招呼,风暴那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楚尧走到她的房门前,停了一会,然后直接推开了大门,他从未有勇气进来过,这一次,也是借着看小侄女的名义。
想不到泊菡已经在门口迎上他,俩人的视线电光火石,俩人的怀抱蓦然相遇。
是他把她拉入怀中的,还是她自己投入了他的胸怀,他们都不清楚,只知道在这午后的房门背后,爱了多年的人终于心意相通地重逢在一起。
这样的拥抱真美好,两个人的手臂相联,围成一个广阔温柔的世界,它虽然没有亲吻来得那么绵长热烈,但被深爱的人拥住的时候,所有的思念都化为了无比的安心满足。
此时,用不着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比这样的拥抱更代表自己的内心,更意味深长。
离上一次在他怀里已经相隔了几个世纪,泊菡听到他胸口“锵锵”有力的跳动,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伤感和犹豫,所有尘世间的盼望和失望,都融化在他温柔的气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