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允许,他们会一直拥抱下去。
楚尧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侧发,上一回这样她还是个高二的学生,个子只高过胸口,现在她的身量已经超过肩膀,想要够着她的发顶,有些困难了。
真是沧海桑田,好在自己的听力一向敏锐,捞着了她昏厥前那低低的呓语。
他笑起来,像是在讲一件好玩的事情,其实心底里更像流泪,不知道是为着伤心,还是高兴:“你知道吗?那天把你送到医院门口,放在手术推车上,医生护士压胸口的压胸口,接氧气的接氧气,我却像个懦夫,根本不敢再看一眼,开了车就逃走了。”
难怪没有人提到楚尧,他来去如风。
“你哪里逃走了,那群献血的坦克兵,还不是你找来的?”
“我说的逃是心理上的。就像打仗,不是只为了胜利才打,很多时候是为了责任而打。送那些兵过来,是我应该对你尽的责任。”
泊菡拉着他来看恋恋:“这是你的小侄女。”
楚尧微笑着放下一只长命锁:“生女儿好,长大了和妈妈一样懂事漂亮。”
他把双手放在泊菡肩头,低垂目光,眼底是十二万分的认真与温柔:“你离婚吧,然后我娶你。”
泊菡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这个人,真是情之所至,率性而为。她克制住满心说不清理还乱的思绪,挤出一抹苦苦的笑意:
“你不怕气死有病的婆婆,我还怕我那个又顽固又要脸面的爸爸中风呢!”
楚尧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病容犹在的女人,渐渐神色冷冽,如有寒风刮过,“怎么?我们就得一直错下去,他们做错的决定,我们两个来承受后果?”
“那怎么办?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想伤害他们,伤害楚舜,伤害恋恋。我对你怀有感情已经是错的,再怎么说也不可以错上加错。”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他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眉宇间满是哀伤,眼底却燃着一小簇火焰,看着他那样哀求的眼神,泊菡心绪紊乱,欲语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想清楚。”他最后一次问她。
泊菡眼里有了湿漉漉的雾气,却固执地咬着嘴唇没有表示。
“好。”他挑起眉毛,脸上寒气笼罩,“等我和幼慈在南京结婚,一定请你和弟弟过来观礼。”
泊菡一瞬间血色全无,那双寒潭似的眼眸顿时失去了光彩,这样子令他心碎。可他忍住了无边无际的心事,唇角微扬,朝她告别:“恋恋,是爱恋的恋吧,不如念念不忘的念字,比较好。”
楚尧只是出差宁波路过上海,楚舜急冲冲赶回来见面,很怕耽误了他的军国大事,回来问清楚才晓得,只是陪高官回乡祭祖。
“现在东北的战事怎么样了?时局不太平,这物价也涨来涨去的,生意难做。”只有楚尧在的时候,楚舜才说些公事上的话。兄弟两人,各泡了一杯茶,楚尧一烟在手,烟雾中表情高深莫测,根本看不出他的内心。
“人家涨,你也跟着涨,总之这个世界,做什么都不能吃亏。”
楚舜沉默无言,在他觉得为商之道是诚信,现在什么东西都一天一个价,市场混乱,有些不良厂商又借机哄抬价格,他这样一直认真经营的商铺很受冲击。
好在店铺现在算是自己家人的,铺租没有跟着疯涨,房价还升值了,绣银对楚舜说,她可以原价转给他。
他不愿意受妻子娘家的恩惠,想和哥哥商量,怎么样能挪出一笔钱来,把店铺盘到自己的名下。
从来他有什么难处,哥哥都会积极地想办法解决,可这一次,楚尧却说:“我那点薪水暂时只够在南京的开销,下一步还打算结婚,给周家的聘礼,还要靠姆妈给我呢!”
“这些哥哥不用客气,你和周小姐成婚,才是家里真正的大事。要不要把你这间房间整理整理,给嫂子过来住?”楚舜热诚地说。
“不用了,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楚尧简单地回答。
过了两个月,物价更涨得厉害,鸡蛋都是上千元一颗了,百姓人心惶惶,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抢。富人家里囤米囤粮,可以多囤些时日,百姓家里没钱囤积,偷偷抢抢的事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门窗紧锁,生怕自己那一点存货被小毛贼顺手牵羊了。许多学校的大学生开始上街游行,打出“反饥饿,反压迫”的旗号。
此时,泊芙已经顺利成为蹇太太,伯英做了百货公司的副经理,他们是大商场,一时半会看不出兴衰,反而在泊芙的要求下,伯英经常拿些紧销货来帮助楚舜。渐渐地,楚舜改了电器商行的招牌,开始经营日用百货。商品针对的都是普罗大众,销路更广,生意从表面上来看,反而比从前容易一些,只是本小利微,他又诚信第一,反而没有发财。
筱玉也在家里囤了不少东西,从米油到肥皂卫生纸,家里像开了杂货铺子。
到了七八月间,民国政府为了控制通胀,平抑民愤,决定重新发行货币,新的货币名叫金元券,直接和黄金、美元挂钩,是硬通货。上海市政府要求全体市民支持国家发展,拿出家里的真金白银和美元,到银行兑成金元券。
这样的通告家家都送来了几份。泊菡怀抱念念,征求他的意见:“通告上说,金子和美元都不许流通了,是不是我们也拿出来换掉?”
楚舜一声凄凉的苦笑,说:“现在家里月月坐吃山空,哪里有什么黄金美元?原来还有点东西,都交给哥哥当了结婚的聘礼。姆妈手上的那点钱,也早变成了油盐白糖,拿什么到银行换?”
“我手上还有从前的一些美元,不过大姐马上就去美国找姐夫,我打算让她带过去给婆婆买好一年的药。”泊菡思虑周到,这半年家境从小康直线下落,从不远虑的她,也开始考虑长远。
“嗯。”楚舜坐到泊菡身边,从她手上抱过念念。如今念念已经五个月了,嘴里依依啊啊地想冒话。他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个粉红色的纸筒玩具,在念念眼前摇着,那念念看见了,就要伸手去抓。
“念念,这个万花筒是爸爸做的,你要长大了才会玩。”楚舜宠爱地告诉念念。泊菡好奇楚舜会做玩具,也过来看看。
泊菡接过来对着光亮处照一照,才发现这只万花筒与众不同——平常市面上的万花筒里装的是彩纸屑,楚舜做的这只装的却是缤纷的花瓣:鲜红的玫瑰,雪紫色的勿忘我,白色的情人草,各种花瓣在几片绿叶衬托下,随着旋转,变幻出彩色梦幻的图案。
楚舜的眼里装满了暖暖的光芒:“这是我做给你的,你知道里面的花是怎么来的吗?”
泊菡不知,他便微笑着告诉她:“就是我们新婚时插在花瓶里的那束花,后来你丢掉了,我觉得很可惜,就收起来做成万花筒,”他一手怀抱念念,一手拥着妻子,“我想把当初的幸福留下来。”
泊菡听了,心潮起伏,眼底生凉。如果一开始他就这样珍惜,许多事都不会发生,命运会让她和楚舜互相忍耐,互相迁就着过完一生,旁人看着,也是白头偕老。
现在,她全部的感情,都交给了另一个人。她知道自己辜负了楚舜,再也做不好他的妻子……
她只好顾左右而言它:“苏愉写信来说,想让我写写物价上涨之下的民生,你看现在家里两个帮佣,婆婆又让我再静养一段时间,能不能帮苏愉这个忙呢?”
“姆妈让你好好养身体,不是用来做这些杂事的。现在外里乱得很,你要写出事来怎么办?”楚舜皱着眉,根本不同意。
“我写出来,你帮我把关,你说行,我再去投稿好吗?”泊菡犹想努力,她不愿和楚舜争执,所以态度和婉。
“菡,我有我的原则,这个家不需要靠你写什么稿子挣钱,你如果时间很空,我们再生一个,给念念添个弟弟!”楚舜把念念交给奶妈,然后轻轻关好了房门,坐到泊菡身边。
“念念还不到半岁,你就急着让我再生一个吗?”泊菡眉头紧锁,想起生念念时的那场生死劫难,心里恐惧极了,战战兢兢地朝楚舜嚷了。
楚舜温柔地将泊菡放倒在床中,扯下了蚊帐:“我们努力一下生个男孩,了掉姆妈的心愿。你看,姆妈虽然喜爱念念,但她终归只是个没用的女孩。”他一面说一面把泊菡的衣衫推上胸口,随即拉开了自己的衣襟。
生下念念后泊菡一直养病,与楚舜是分床而睡。她双手挡在胸前撑开丈夫,眼里满是惊讶,对楚舜祈求着:“别啊……我没有准备好。”
楚舜稍微用劲就拉开了她的手,那腕处的伤也是新愈,不敢使很大力气。看着妻子现在又急又羞的样子,脸颊发红,在傍晚的夕光映照下晶莹剔透,像带着淡淡红晕的美玉,生完孩子后,本来单薄的身材有了女人味,楚舜激动起来,把她按在床上,满是爱恋地安慰着:“我会轻些……”
这样的久别重逢在楚舜看来与新婚时的温存并无分别,总是男人行云播雨,女人承接甘露,如果泊菡能怀孕就更好了。
筱玉重男轻女,虽然喜欢念念,但楚家上一代楚云晖连娶两房妻室,都是一索得男,现在泊菡没生出儿子,筱玉满是遗憾,背地里向楚舜唉叹过几回:“好花不结子,好花不结子!泊菡漂亮归漂亮,可身材单薄,不像能生儿子的。”
楚舜心里不赞同筱玉的意见,就想着泊菡生育不久,容易受孕,希望多努力些,赶快生下男丁,了掉姆妈要抱孙子的心愿。
楚舜起床走了,泊菡默默忍着身体的疼痛,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腾而出,却流不完心里的悲伤。这就是他说的爱情吗?还是高高在上,带着强制和施舍,没有半分要尊重她的意思。他现在对她表面上百依百顺,可骨子里还是个徽州男人,那些不允许不尊重,那些对女人的轻视,他不可能改变。
这世间许多伤害,都是以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