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想的这样,”泊菡无力地解释,店铺写谁的名字她根本不清楚,也许是绣银一心想要帮助楚舜,才这样悄悄做的事情,“就算是写了我的名字吧,你只要和我不分彼此,写成谁的有没有分别?”
“你凭什么知道我肯接受你的施舍!商行是我一手一脚创建起来的,里面所有的辛劳你根本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说我活得轻松,吃现成饭,你说!我凭什么要被他们羞辱?”楚舜的表情现出难忍的羞愤,有些更伤人的话,被他死死地扎在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
请毓昌堂哥帮忙的事,看来被亲戚们知晓了。这是大家族里躲不过的事情,爱议论亲戚家的张长李短。要说亲戚们有多少恶意也未必,只是越是知文识字的人,说出的话就越刻薄,加上章燿家的日子一向悠闲,不太管些富的穷的亲戚事,个别人的嘴脸就更难看,又欺楚舜面善,说话就更加肆无忌惮。
泊菡凝望着丈夫,亲戚们伤了他的自尊体面,她很抱歉,便带了点卑微的意思,拉着他的衣袖哄着他:“舜,这事算我办得不妥当吧,以后我再不干涉你的事了。”
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微笑,其实是不把他的尊严当回事,这次算了,下次是不是也要这么办?她就一直这样温温婉婉地让自己步步退让,何时是个头?
“不行,这事不能算!”他置气地抽出胳膊,酒后力大,也许有三四分的故意,胳膊失去准头,在她左脸上打过,顿时粉嫩的皮肤上红了一片。
泊菡捂着火辣辣的脸,气得泪如泉涌:“你凭什么打我?”她也用了力气,高声和他对抗。
楚舜难受得不得了,他一直用温暖亲切的外壳来保卫自己,可现在,一切都破碎了,立在妻子面前的,是从来没有过的,最真实的那个自己,有着战战兢兢的自卑和轻微的懦弱。
他努力了这么久,结果却不尽人意。有时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有时又患得患失,早上起来,会怀疑自己现在坚持的到底有没有意义,晚上睡下,会觉得长路漫漫目标那么遥远……他不像让妻子看到这样的他,偏偏就……
“打你就打你了,要什么理由!”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毫无方寸,说完这句话,自己也痛得没有力气了。
沈嫂子听到吵闹,怕小姐吃亏,赶紧扶着筱玉上来劝架,正好看到这一幕,筱玉按着疼痛的右腹,厉声呵斥儿子:“舜儿,不可以动手!她肚子里有你的儿子!”
涉及到尊严的争吵不可劝,只会火上加油。
楚舜回头就是一句:“姆妈只管养病,今天我得好好教教她!”
“舜儿!你看你对姆妈是个什么态度!”筱玉从未见过儿子这样愤怒,脸冰到极点,上来就要打他。
泊菡不想楚舜和婆婆因为自己起了冲突,赶紧拉开楚舜和婆婆:“舜,请你冷静一下吧!”
气头上的淑玉先挡了一下泊菡,她便有些不稳,向楚舜身上倒去,楚舜哪里会理她,恼怒地又拨了一把,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泊菡扑通一下坐倒在地,左手撑了下,顿时痛楚满面。
筱玉见了,用手狠狠打着楚舜,沈嫂子惊叫着扶泊菡,房间里乱成一团,楚舜挨了打,心里又气又压抑,一甩手跑了。
泊菡左手腕处痛得动不了,沈嫂子扶起她,她还安慰筱玉:“婆婆,我没什么,倒是你不能生气。”她对沈嫂子说,“你扶婆婆下楼躺着吧,一会拿红花油来帮我擦擦。”
筱玉说:“你和舜儿到底为什么吵嘴?”
“只是拌嘴,他怪我过问他的公事。”泊菡不想细说,想要掩盖过去。
“那我还是要说他,再吵嘴也不能动手打女人。可你也不许生他的气,舜儿这孩子,压在心里的事很多,发一下火也好。”筱玉压着肝痛,儿子媳妇都各打五十大板。
她要的是一个和睦的楚家,在这样的家里,必须一团和气,她不在乎媳妇心底是不是流着眼泪,儿子心中有多少彷徨失落,她只要每个人各退一步,不撕破脸,不你死我活,否则,就是她这个做婆婆的教育失败。
婆婆这样“难得糊涂”的厚道,待她已比刚嫁到楚家里要好,泊菡只得“懂事”地听教,筱玉望望她,放下心来:“还好没动了胎气,肚子里的这个娃娃,是个有福的。”
泊菡等沈嫂子扶了婆婆下楼,她才察看自己的左腕,红肿得得厉害,只好自己挣扎着去找红花油来擦。可走了几步,腰腹酸涩难忍,感觉肚子上像绑了个沉重的铅球,快要走不动了。
沈嫂子再次上楼,正看见泊菡脸色白成了纸片,整个人摇摇欲坠,吓得手脚都软了,赶快扶着泊菡,躺到床上,问她有什么情况,泊菡只是说还好,又叮嘱沈嫂子不许说出今天的事情。
沈嫂子说:“我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里闹成这样,说出去谁的脸上都没光。”她把泊菡的双脚抬到床上,目光往下这么一落,吓得一叫:“哎呀!小姐,你,你,你破水啦!”
泊菡低头看看床单,真有一滩淡红的血水,紧张起来:“沈嫂子,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要去医院了?”
“当然当然,你现在又见红又破水,要马上到医院才好!”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沈嫂子很有经验,马上下楼告诉了筱玉,筱玉生性节省,想着去大医院费用高,吩咐着:“路口就有医院,虽然小一些,但比她姐姐在的医院近多了,方便我们照顾。”
沈嫂子出门找了一辆三轮车,垫上被子扶了泊菡上去,两人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说孩子很快就要出生,让家属过来签字。沈嫂子又急着回家去找楚舜,可楚舜还没有回家,只好又扶了筱玉过来签字,那边泊菡已经在产房里疼得呼来叫去的了,只可惜,她叫着的男人,根本没有回家,还不知道妻子已经临产。
过了四五个小时,这中间沈嫂子跑了好几趟家里去找楚舜,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里弄的街坊知道了,热心的人帮忙跑到电器商行,也没有找到楚舜。
沈嫂子心想会不会到他哥哥那边了,就拿出楚尧写的字条请人拨通了,楚尧倒是很快接通电话,只是楚舜没来,沈嫂子急着抱怨:“深更半夜的,那边要生,男人却丢了,床边只有一个病婆婆,谁来担责任呢!”
电话那边断了声音,她想想也没有弟媳妇生孩子,大伯子操心的道理,只好挂了电话,一面抹着眼泪替泊菡叫屈,一面赶回医院。
走到产房外面,见到愁云满面的筱玉,原来她出去的这段时间,泊菡已经生下女儿,可她情况很糟糕,流血止不住,医生护士一个个脸拉得老长,进进出出地忙碌。筱玉抓住一个助产士问情况,那位娃娃脸的护士一脸哭相,摇着头说:“我刚刚才毕业,没见过出这么多血,你们去问医生吧!”
产房门又被推开,医生从里面出来了,对筱玉严肃地说:“你们家属快找一辆车来,我们这里血浆不够,产妇要送到大医院抢救!”
沈嫂子哭着说:“她姐姐就在玛丽福音医院上班!”
医生说:“这样的大医院最好了,我马上打电话过去,要他们备好血浆!”
筱玉却慌了,深更半夜的她哪里能找到车子?正在这个时候,听见医院外有汽车刹车的车响,筱玉和沈嫂子急急回头,一个英挺的身影急步而入,仔细一看,竟是楚尧。众人心头一宽,也顾不上什么忌讳,连忙抱了泊菡出来交给楚尧,医生交待了送去玛丽福音医院,楚尧一看情况紧急,二话不说,冲进车里,飞驶而去。
一路颠簸之中,泊菡又冷又乏,身上就如同走在冰雪地里那样寒彻心骨,肚子里也有只钝刀子在剜肉那般一阵一阵的疼痛,同时,又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一股一股地慢慢抽离她的身体。她感到自己好像越来越轻,只觉得自己脱离了那苦难的躯体,悬空浮了起来,而那悬空的地方没有痛苦也没有疲劳,她像一片云,回到了冰蓝色澹然宁静的湖水中,随着温凉的水流自在地飘流,流向她想要去的任何地方,这样心身自由的感觉,让她想要恬恬入梦。
“你不能睡,我要你清醒,你答应我,千万别睡!”一个声音,透满了紧张不安,从她头顶那边虚空的光明中传过来。
泊菡的脸被拍了几下,疼痛令她有些清醒,她说:“你压着我左手了,那里大概摔坏了,痛得很。”
有人从棉被里腾出她的左手,像捧起珍宝那样捧在岩浆般灼热的掌心之上。这样温暖的感觉,让泊菡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说:“真冷!”
“再忍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很困,忍不了了……拜托你告诉舜,我死后,请把女儿送到章家去,我不想她不快乐,在没有温暖的环境里长大,不想她变成徽州女孩!”
“不,你不许死!”那个声音满是焦灼,痛苦,却坚定地命令她。
你不许死,这话很耳熟,她轻飘飘地想着,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长眠就是幸福,我想休息一下不行吗?”泊菡越来越想睡下去。
那人忽然捏紧了她受伤的左手,刺心的疼痛让她闷闷地哼了一声,又微微清醒了一些。
“小妹,你别怪我心狠,故意要你疼!我见过好多人,他们的伤都不致命,没一个逃开死亡的瞌睡,你一定要清醒,一定不能睡!”那人拼了命地唤她,又朝前嘶哑地大喊:“小冉,你给我油门踩到底,她要是出了事,我拿你全家抵命!”
那车子开得像飞在空中一般,泊菡的意识更加涣散,好好地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烟味,她心底突然像明镜似的,唇边含起一抹微弱的笑:“是你啊。”
那人点点头,声音里藏满沧桑:“是我。你就没话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
他抱紧了她,脸上是那么明显的痛苦神情:“你对我,真是再狠心也没有了。”
泊菡向他怀里靠了靠,他胸口的温暖,怎么也挡不住死亡的冰冷步伐,下一秒,她就要沉入死寂的虚空了。
“我爱你。”在死亡的窒息到来的那一刻,她轻轻地说出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