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回了娘家,绣银多留泊菡住了一晚,一家人团圆,泊菡自然要碰见泊芙。
这一段时间来,泊芙大概也心有内疚,平时只要泊菡回来,她都借机外出,现在是过年,她没法找借口出门,有时候,她和泊菡单独坐在一起,惟有沉默。
泊菡见二姐好像变得比从前安静了,自收到楚尧的那封信起,她已经放下心结,与从前的青春和解。她和泊芙是家人,而家人不就是有天大的矛盾,也能彼此原谅的亲人吗!
“二姐,你和伯英哥打算过两个月结婚了?”泊菡为快要出世的小东西缝好绒布衫子的最后几针,不经意地问了泊芙一声。
“嗯。”泊芙低头翻看着时装杂志。
“二姐,”泊菡挪到泊芙身边,态度诚恳,“姆妈一直说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现在选择了不是很喜欢的伯英哥,有没有想清楚啊?”
泊芙抬起头来,表情先是迟疑,然后变得了然:“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还真没有把伯英放在眼里。但那件事来了,在大家嘲笑的表情里,只有他一个人安慰我,理解我,我才知道,他是真正把我放在心上。”
她美丽的面颊上有淡淡的坚定:“找不到我爱的,找一个爱我的也好,还有豪宅名车,黄金珠宝,每个月大笔的生活费,这样的好处,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的。”
泊菡看着二姐,她虽然没有得到她爱的人,却收获了一个对她全心全意的伯英,她既然知道了伯英的好处,就不会再弄丢他了。
“二姐,有时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能想通了就好。”她拥抱了姐姐,真心希望她获得幸福的生活。
泊芙也拥抱着自己的小妹,感到小妹在婚后成长了,她从前只是一个青涩安静,喜欢看小说的姑娘,现在脸上除了年轻和美丽之外,还有了些宁静的力量,这力量来自内心,像一棵茂盛的树,枝枝叶叶看起来还是柔弱,但聚集起来就生生不息。
那力量的来源,也许是即将到来的母性,也许是心里深藏的爱。
“小妹,楚舜他爱你吗?你过得好吗?”泊芙一直耿耿于怀这个问题。
泊菡清清淡淡地笑起来:“还用说,他是那样温柔体贴的人。”她现在虚虚实实的本领越来越高了。
“那……他哥哥呢?他有没有对你不礼貌?”泊芙放心不下,担心楚尧会纠缠小妹。
泊菡装着想了一想的样子,淡然地回答:“我很少见到他。不过他也快结婚了,在南京找了个学医科的大学生。”
“哦!他还真是喜欢女学生。”泊芙讽刺道。
正月底,楚尧领着交往两月的女朋友回到楚家。那天,因为堂哥毓昌搬了大房子,邀请了楚舜过去热闹,只有筱玉和泊菡在家。
泊菡正伺候筱玉吃药,黎医生在临去美国前想了新点子,在国产的治贫血药里加了进口的肝病药,骗过了筱玉,只是现在美元昂贵,每月吃药的花费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楚舜瞒着家人,变卖了小工厂,筹出一笔钱来换成美金给姐夫带到美国购买药物。
冬春相交之际正是筱玉肝痛频频发作的时候,黎医生要求她卧床静养,不得烦神,这个家,真的落在了泊菡肩上。
她喂完药,又冲了一碗热滚滚的藕粉端来,坐在筱玉床边一勺勺地正在吹凉,楚尧胳膊上挂着女朋友就走了进来,泊菡回头一望,朝着他们的方向,笑了笑。
在楚尧的记忆里,她很少有这样的笑容,发自内心,像夏日清晨摇曳在风中的白色雏菊,像她十二岁时,被毓信揭开蚊帐时,那样最单纯的一个笑。
这个笑也许并不是给他的,就像当年的那个笑其实是给毓信的,但从他的角度看来,这个笑好美。
每一次离开,他都觉得可以忘了她,可每一次重逢,又变得刻骨铭心。他是真心喜欢她,怎么也放弃不了爱她的感觉,哪怕从浓烈如火变得悄无声息,只要多看她一眼,还是想要拥有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故意快走两步到了筱玉床边,亲热地唤了声姆妈,甩掉了女友周幼慈紧挽的手臂,那幼慈有些奇怪,他们一路上聊得很快乐,为什么一进了家门就突然冷若冰霜了。
屋子里有个快足月的孕妇,头发是时髦的冷烫碎花,可身上是过时的枣红色漳绸夹袄,外面套着新款白色马海毛珠绣的毛衣,全身不见金宝首饰,只有领下一支小小的银十字项链,却把中外新旧搭得这样妥帖,清清爽爽。脸上的妆容秀丽浅淡,更有一双清若寒潭的眼睛,令人过目不忘。她想,上海的女子真是与众不同。
幼慈记起楚尧说过家里有个弟媳妇,想必是她。在恭恭敬敬地称呼了筱玉后,便对床边的丽人打了招呼:“你好,我是周幼慈,楚尧的女朋友。”
那人也微笑着伸手与她相握,不轻不重,不亲热也不疏远,柔柔软软地:“你好,我是泊菡,很高兴认识你。”她这样落落大方,分明不是小家碧玉,而是个大家闺秀。
她进进出出地送来茶水和点心水果,虽然身子笨重,这些工作都是亲力亲为。然后,她听到泊菡招来一个下人,柔声吩咐她去菜场添些菜回来,就隐身不见了。
幼慈奇怪,这个泊菡进出了几次,却将自己的楚尧视如路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下,自己的楚尧也安之若素,不过泊菡说话的时候,他明明又是仔细聆听的样子。
做女人,做医生天生的直觉吧,她觉得这个情况有些不正常。
吃完午饭,楚尧陪着他姆妈筱玉在房里说话,那泊菡大概操劳得累了,向她道了声失礼,就上楼休息。幼慈没有事做,在院子和堂屋里闲逛,走到墙壁边上看镜框里的照片,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和楚尧的合影被安在一个明显的位置上,旁边有泊菡的结婚照片,原来楚尧的弟弟是个文雅的美男子,他们两人那么般配,一定是恋爱结婚的吧!再一张张照片看过来,有楚尧戴着风帽目镜,站在坦克前帅气的留影,也有他弟弟高中毕业和同学们的合影,最后有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位美丽的短发少女身穿白色的校服,在桂花树前青涩地笑着。
她觉得这个女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进来问楚尧,楚尧烧着香烟淡淡地告诉她:“是弟妹的高中毕业照。”
哦,是泊菡呀!她那时真是年轻,不像现在有了母爱的光辉,变成了纯粹的女人。
幼慈突然想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泊菡了,是在楚尧的军官证里!她有一天偷偷地翻到他的军官证,发现在证件的插袋背面,藏着一张碎了又拼好的照片,相中人虽然模糊,但那双眉眼和泊菡的毕业照几乎一模一样!她当时就问楚尧这人是谁,结果楚尧很暴力地把她推开,冷冷地警告她不许乱翻他的东西。
她一直知道楚尧年纪轻轻的就发了迹,脾气大,性子冷淡,却不知道他为了一张照片会生这么大的气,两人几乎断了往来。后来楚尧道了歉,说那张照片是他最好的战友临终时握着的遗物,对他来说意义很特别,她这么随随便便地乱动很生气……她想到那相片上的确有大片的血渍,就相信了这个故事。
现在看来,楚尧编故事的水平,不怎么样。他的弟媳妇又不是大明星,照片哪里会人手一张!
她很想马上就和楚尧理论一番,可介绍人说,楚尧喜欢端庄娴静的女人,让她千万要耐得住脾气……端庄!娴静!说的就是那个泊菡好吧!他那是在按图索骥呢!
可幼慈还是老老实实地不动声色,她喜欢楚尧,从第一次见面就沦陷了,外貌英俊,心性高强不说,那不说话时的冷峻,点起烟来的潇洒,真是没人能比得过,从不讨好女人,却对她们彬彬有礼,她收起大学生天之骄女的傲气,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女朋友,每天努力地端庄,娴静!
楚尧等筱玉午休睡下了,便领了幼慈要走,幼慈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我们不上楼和泊菡道个别吗?”
楚尧冷淡地看着她:“人家休息了,用不着干扰。”
他真体贴!幼慈心里酸酸的。
这边沈嫂子过来相送,楚尧写了个电话号码交给她:“告诉楚舜,有什么事打这个电话给我,我都在。”
沈嫂子收到口袋里,正要转身,听到楚尧又问:“……弟妹是不是快要生了?”
沈嫂子开心地笑道:“是啊是啊,还有半个月大少爷就有红鸡蛋吃。”
楚尧定了定神:“那时候我已经回南京了。”
泊菡帮沈嫂子忙好晚饭,上楼收拾梳妆,换过自己喜欢的淡紫色波纹棉袍,正在梳头,听到了楚舜上楼咚咚咚的声音,原以为他要在毓昌堂哥那里玩到吃罢晚饭,倒是提前回来了,欲迎上前去,却被楚舜撞开房门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
他一身寒凉,眼中褪去了一惯的温暖,变得无比晦暗,直接冲到泊菡面前,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地冷:“商行的铺面,你做了什么手脚?”
泊菡脸上的笑容一僵,起先的欢欣顿时没了踪影,只好转身离他远些,婉婉地解释:“我没有做什么手脚,不过是请姆妈帮了个忙。舜,我只是想……”
“是的,你只是想!现在铺面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我一年忙到头,原来被你雇了做长工!”楚舜把泊菡扯到自己面前,愤怒地叫着。
这一次,他再没有任何面具,那个美好的少年,目光明亮温柔,气质翩翩出尘,总像一缕秋日阳光的温暖少年,在泊菡面前荡然无存。现在的这个,疲惫里带着沧桑,更带着自尊被扯下的急怒,眼里黑沉沉的卷动着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