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下子万声俱灭,万籁俱寂。
她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有些酸涩,有些难过,有些感激,有些愉快。
神让她遇到楚尧,是恩赐,她也感激神让她遇到这个人。现在,她看见他这样亲笔写着说爱她,内心竟这般欢喜。那些年少时翻来复去的思慕,迷恋,忐忑和纠结终于在这张纸上得到了回应,他是她在短暂的青春里唯一爱过的人,没有道理可讲地崇拜了,喜欢了……
她又怀疑神派了这个男人来惩罚她,他给过她伤害,给过她悲凉,给过她说不出的绝望……给了她一段欲罢不能的人生,要她这么迟才明白他的爱。
当年,她从未相信过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错认为浮滑浪荡,后来晓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可他交往的女人很多,他也说了,和她的过去烟消云散。原来不是的,他是真的爱她,一直没有改变过。
她才十九岁,却早已过完了可以自由挥霍的青春,她的青春由他而开始,也由他而终结。她现在真正地认识他了,真正地相信他了,因为他的爱,她觉得自己的青春,算是没有枉渡。
仿佛把一面打破的镜子重新拼好,镜子里的影像也变得清晰,从前那些记忆,她不小心撞进他的胸膛,听到的锵锵心跳,他和她道别时摸摸她的额发,那些微痒的感觉,他抱紧她那样用力地吻她,她惊得停止了呼吸,却乐于承受他的味道,还有他墨黑的眼睛里,温柔的光芒像繁星闪烁……这些从前不敢回忆的小碎片,竟在眼前闪闪发亮,非常甜蜜,非常心酸。
如果不是失去了,回忆未必这样美,泊菡觉得这样的收稍大概最好。她爱楚尧,楚尧爱她,然后两人各自安生立命,最美的感情都封存在心底,这样最好。
不然,嫁给楚尧,她还是要在婆婆强势的控制下,放弃个性,被教养成一个徽州媳妇。他总不在家,短暂回来还得听她抱怨,时间长了就彼此生厌,大概和现在楚舜与她的关系差不多。慢慢的什么爱情都磨灭了,最后连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都记不清楚。
现在,因为得不到,他们永远记住了这段感情,真的很好。她不会忘了,他也不会。
泊菡又看了一遍楚尧的信,才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回信封。这封信只能存在于她的感情里,不能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她得若无其事,和他老死不相往来。那楚尧也是说得明明白白,只希望她记得他这么个人,只要他活着,也不会把这段感情怎么样,毕竟,他和她一样清醒,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方。
嗯,她会把日子过得像他希望的那样美满。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过来收茶杯的小姑娘嘻嘻笑着问她:“是收到先生的平安家书了吧,我见你一个人微笑了很久,感觉很温馨。”
泊菡有些叹息,没有人会揣摩你心底无声的眼泪,他们在意的,是你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
屋外还是冬雨潺潺,那小姑娘推开店门,向泊菡建议是不是借把雨伞再走,泊菡的目光却落到了街的对面,那里站着撑了伞的楚舜,他大概站了很久,下半身的衣裳已经湿透。
他们俩就隔着模糊的雨帘,隔着不宽的一条街互相望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微卷的头发湿搭搭地贴在额头,嘴唇也是淡淡的白,只是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光芒,像无边无际的深夜那样深不见底。
泊菡有些心慌,回头看了看玻窗,因为茶社里温暖的缘故,玻璃上起了密密的水汽,遮住了外面的视线,楚舜并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于是她请了小姑娘撑伞送她过街,然后从楚舜手上接过伞柄,故意作出轻松的语气:“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不过来接呢?”
楚舜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当着茶社小姑娘的面,咄咄逼人地问泊菡:“从中午到现在,你去了哪里?”
泊菡赶紧向小姑娘道了谢,等她满脸疑惑地走远了,才告诉他:“我没有等到你,就去街上逛了逛,后来天下雨了,只好到茶社里躲躲雨。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自觉这个谎编得天衣无缝,就带着微笑靠近丈夫,替他抹去脸上的水珠。他的容颜本来就和楚尧有几分相似,现在这样冷冷的样子,更像他了。
楚舜从她手中夺过雨伞,顿时倾泻下来的雨水湿了她半身,他吃了一惊,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拉进伞里,最终两人都没有打着伞,都淋了一身雨。
“你说谎,我看见你和王家祺在一起。”他一脸雨水,心里痛苦,终于说出了内心的嫉妒。
泊菡平静下来,原来他看到了家祺。如果他看到楚尧自己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只是家祺啊……
她在雨里笑着:“是的,我在路上遇到了家祺哥,他看着我这样的身体,主动送我回来。”
她看着丈夫,明白家祺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所有的疼痛都是当初苏愉撒的那个小谎,被他在意了,认真了。她没办法,为了给他拔掉那根刺,只好拿家祺当回冤大头了。
“是的,家祺哥从前想要追我,可我早就拒绝他了!我可以对着主发誓,我从前,现在,今后都不可能喜欢王家祺!”
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就看着丈夫压抑的眉眼扑到她的眼前,他颤抖地抱住她:“菡,我以为你是生我的气,就去找了王家祺……”
泊菡微微闭了闭眼睛,拍了拍楚舜:“我是生你的气了,逛到街上也是想去找你。唉哟……”她叫痛地叫了一声。
楚舜赶紧松开她,万分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你刚刚压着小东西了,他用劲地在踢我呢!”泊菡故意夸张起来,雨水从淋湿的帽子上落到她光洁的脸上。
楚舜马上把伞给泊菡打好,温柔地道起歉来:“对不起,是我忘形了。”他眼中光华流转,歉疚温暖都在其中,刚刚的不快烟消云散。
泊菡想,原来我也是有演技的,从前还真是小瞧了自己。想要好好地过日子,真是要学会很多意想不到的技能。
后来,她趁着楚舜不在,把那封信锁到自己的密码盒子里,和她珍藏的小玩意放在一起,藏在衣柜的深处,还举棋不定地换了几次密码。有一次楚舜找东西翻到这个盒子,摇了摇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笑着问她里面装着什么宝贝,她假装不在意地告诉他:“只是小时候玩的假首饰戒指什么的,时间长了,连密码都忘记了。”
楚舜说:“等哪天有空了,我帮你试试。四位数的密码,有一万种组合,我们先从你和家人的生日试起。”
泊菡暗自庆幸,幸亏她不知道楚尧的生日。
她和楚舜又和好了。到了春节的时候,已有八九个月身孕,行动不便。楚舜在楼上和筱玉的房间都生了火炉,接了炉管子通到室外,虽是寒冬腊月也是小室生春:书桌上摆了一盆漳州的水仙,盈盈暗香浮动。他穿着泊菡为他缝的浅灰色丝棉夹袄,正在认真研究着最新电器报价。一会儿,他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脸望着正坐在床边削梨子的泊菡,含笑道:“就猜到一定是你在盯着我看,扰得我心神不集中!”泊菡赧然而笑:“刚刚我午睡的时候,又是谁往我的耳朵里吹气的?!”
楚舜索性丢了手中的资料,躺到泊菡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肚子说:“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我打算放下半个月工作专门陪你和孩子,好不好?”泊菡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他,开心地说:“你肯陪着我和小东西,真是再好不过了。”
楚舜接过梨子,咬了一口,突地眼里闪过惊喜的神彩,笑道:“这梨子真甜,我一人吃太可惜了,不如我俩分了吃吧!”
泊菡笑着摇头:“不是说过年夫妻不能分梨子吃,会不吉利吗?”
楚舜倒是不以为然:“我们也都是念过高中的人,那些旧习俗哪有半点科学道理!西式餐厅里的水果都是切块的,也没见他们夫妇都是离了的!”楚舜拿起水果刀,把梨子分成一大一小的两半,自己取了小的那半,另一半监督着泊菡吃了。
他拉着泊菡躺在床上,两人互相抱在一起,又像鱼儿那样鼻尖对着鼻尖地亲吻了,泊菡觉得,这样的夫妻,只要不去深想,她和楚舜,还是做得下去的。
正月里,家里收到了楚尧的信,楚舜坐在筱玉房中念给大家听:“母亲大人慈鉴:自违慈训,倏忽数月。不孝男尧在南京恭祝母亲大人新春大吉,福寿金安。祝舜弟夫妇家庭美满,万事如意。日前尧随军驻扎蚌埠,逢副总长陪美军顾问视察部队,对儿极为欣赏,特调儿回南京国防部担任参谋副官,平时除培训学员,奔走各地外,闲暇时间颇多,四处各有游历。尧下月将回沪培训,一家人又可团圆。另尧经同僚介绍,认识周姓女士,印象颇佳,附上相片一张,请母亲大人把关,如觉合适,尧将带她回家拜望母亲大人。”
众人很高兴,楚尧没有去上战场,留在南京最安全不过,下个月还能回家来看看。
楚舜把随信附上的照片递给筱玉,筱玉带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又抬起头问楚舜道:“舜儿,帮姆妈看看,和你哥哥一起拍照片的小姐,倒底好不好?”
楚舜略看了看,就把照片递给泊菡,温柔地望着她:“你看看吧,我对女士真的没有心得。”泊菡接过照片,看见一位身材高挑的短发女郎,身穿裘服,偎在楚尧怀里,两人神态亲密,像似一对甜蜜的情侣。
泊菡轻声道:“只要哥哥喜欢,都是好的。”说完微笑着将照片还给楚舜。楚舜点点头,将堂屋墙上挂着的镜框取下,把楚尧的合影放在他们的结婚照片旁边,笑着对筱玉她们说:“看来哥哥这次很认真,应该是找到了心上人!”
泊菡听了,还是有些感伤,她明白楚尧对她的感情,刻骨铭心,无法忘怀。可是人生总要继续,他不需要为了她而不完整。
这次筱玉非常开心,还在春节里就让楚舜陪着去了金店看首饰玉器,打算提前备好楚尧结婚要行的聘礼。又让泊菡筹划给周女士的见面礼,泊菡听说周女士是位医科学生,就建议准备一套进口的血压计,楚舜觉得这个礼物很大方实用,筱玉犹豫了一晚,还是采纳了泊菡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