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启程的日子,毓信按照楚尧的计划,背好行囊,正准备悄悄走出院门,却突然看到父亲章燿拿了一把红木靠背椅,端坐在紧闭的大门前。母亲绣银和二妹泊芙都黑着脸,似哼哈二将那般一左一右地立在父亲身后,母亲的手上,还提着一柄油亮亮的鸡毛掸。
毓信大惊,急急掉头往墙根处跳,妄想爬墙头跳出院子,刚趴上墙顶,双脚就被杂工老梁那双茧结密布的大手牢牢抓住,没想到平日起瘦瘦小小的老梁居然也有一把力气,无论毓信如何闪躲摆脱,都挣不脱老梁的双手。老梁很有章法,不和毓信硬对硬,等毓信挣扎得自己脱了力,他再轻轻向下一拉,那毓信便如脱了水的鱼儿一样,由他摆布着拎到父母面前,跪在地上。
章家原籍安徽合肥,祖上在同治年间靠军功做到一品提督。膝下的四子都是科举出身,老大官至工部侍郎,老二也是内阁中书。余下两弟公派到日本学习政法,结识了不少新派人物,清帝逊位后,都在北洋内阁谋过不高不低的差事。这四个兄弟精明能干,是长袖善舞之人,看中上海在国内的特殊地位,南北便利,消息灵通,带着丰厚的家财在十里洋场扎下根来。
四兄弟开枝散叶,一共生了十六个儿子,年长的大多功名心重,继续在宦海沉浮,也有开厂经商,或是与权贵互为姻亲。排行靠后的小兄弟们,因为在花花世界里享受惯了,没人愿意在正行上下功夫,更愿意吃祖产公账,今朝有酒便今朝醉。
毓信的父亲名燿,大家庭十六个兄弟中排行第七。夹在这两类截然不同的弟兄之间,反而成了唯一的特例:既不热衷名利,又不贪图逸乐。早年到欧洲留过洋,现在在中学里教着物理,太太绣银的娘家是吴江做丝的富商,只有她一个独女,在英租界闹中取静的地方,买了座三层的小院洋房让夫妻俩安居。后来章家分遗产,有些商业头脑的章太太不像别人那样争黄金银元,拿的都是些热闹位置的房产商铺,谁知欧洲战事迁延,上海市面上人头涌动,畸形繁荣,章太太把房子店铺租给那些犹太人印度人,每月的铺租变成了家庭的主要收入。章燿的那点工资,倒成了他自己的零花钱。
章燿夫妻生了三女二男。长女泊莲二十周岁,是一位独立能干的白衣天使,已和同院的黎医生订有婚约,很快就要结婚。长子毓诚,就读大学一年级,是个沉默用功的书生。接下来便是毓信、泊芙和泊菡三人,毓信单纯阳光,泊芙活泼好动,最小的泊菡,温柔娴静,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章燿最大的希望,就是一家七口,平淡度日,终日可以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毓信这样的出走从军,真是将他气得半死。
但他生性开明,喜欢和孩子们讲道理,所以强压怒意,只是平静地质问毓信:“你看看,你连六十岁的老梁都打不过,凭什么去当兵?就凭一时意气,年少张狂吗?”
毓信自然听不进这样的话,血脉贲张地吼了一番家国民族的大道理。
章燿听了,倒不嘲笑,继续平静地反驳他:“不要和我谈什么空洞的口号,我和你们姆妈、几个子女,也都爱这个国家,八一三淞沪会战,我们捐款捐物,天天守着收音机听战报,到苏州河边为我们的将士加油鼓劲……也尽了做为民众的一片心。你承认不承认,父母的爱国心,一点都不比你少?”
毓信知道父母那时都捐资捐物,还积极支持在护校读书的大姐泊莲到苏州去护理伤兵员。
他反驳不了,只能跪在那里点头承认,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章燿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凛然正义地说着道理:“国难当头,保家守土,建功立业这些道理当然没什么不对,对所有人而言,都是这样的公理。但是,摊在每个人身上,又必然应该有自身的特殊理由才行。比如有人从小的志向就是做个军人,有人为了给亲人报仇去前线,也有人是为了立功受赏的荣誉感……他们都是明明白白想得清楚的,才签下生死状。这样,在面对真正的鲜血和死亡时,他们不会后悔,不会后怕,也不会做前线的逃兵。但你看看你,不过是跟在后面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信念,就算到了战场,也是个没有价值的士兵,真正枪声一响,不作逃兵才怪,到时候我章家的名声,就算是毁在你手上了。”
毓信听了父亲的滔滔道理,似对又似不对,却反驳不了,似乎自己有些道理,似乎父亲也有些道理。的确,他要参军只是少年冲动头脑发热,只知道上战场,杀敌人,哪里考虑过生死的事,总觉得就算流血,也不过是胳膊上擦破一点皮那样的伤口。
“国家遭受践踏,就不需要青年的热血了?”毓信失望地嚷着。
“当然要!”章燿苦笑一声,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蒋公也说,中国兴亡,不但需要愿意牺牲生命的热血,还需要承担后方建设的热血!你好好念完这最后一年高中,到那时再决定你的热血是去前线牺牲,还是在后方建设!那时论做什么样的决定,父母都支持你。”
毓信是个单纯的少年,听到父亲同意他一年后做的任何决定,想想也是一条光明的道路,不就是再等一年吗?到时候身体更健壮了更适合上战场,几番犹豫之后便点头同意。
章太太绣银听着丈夫居然提出同意毓信一年后再做决定,心里忐忑不安,正要对丈夫质疑,就接触到章燿递过来的眼色,只听到他似乎不经意地问儿子:“是不是还有同学一起要走?让我去他们家里通知他们,好好念完高中,都改到一年后,要走一起走。”
毓信没有半点疑心,老老实实地告诉了父亲楚尧的姓名地址,还有他们在吴淞码头碰头的时间地点、船舱号码。
章燿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毓信的问题,便示意老梁带儿子回房间,暗暗在门上加锁以防生变。自己急急赶出门,招了辆黑牌出租车赶往楚家,希望能拦下楚尧。
这边毓信被关在房里,门口响起了二妹泊芙冷嘲热讽的声音,两人唇枪舌箭之中,毓信才知道,从军的秘密竟是那个奶油小生蹇伯英泄露给泊芙的。
原来,伯英弄到的二百块钱,是撬了家里的抽屉偷出来的,还挨了父亲的一顿打。泊芙看到了,软磨硬泡,发了千万个毒誓从伯英嘴里套到了消息。她从小就和毓信吵吵闹闹,不愿意看到毓信得逞,回家后立刻把事情告密给了父母。
章燿知道后,决定先按兵不动,在最后时刻一招制服毓信,让他插翅难飞。
锁在房间里的毓信头脑慢慢清醒,觉得父亲去往楚家,大概并不是商量什么一年后再从军的打算,而是想让楚尧也插翅难逃。
毓信的心中乱成一团,按照他和楚尧约好的时间,父亲应该能截住正要跨出家门的楚尧。
正好小妹泊菡出来劝架,毓信故意说粗话气走泊芙,留下小妹两个人说起了悄悄话:“好小妹,二哥求你打听打听,我那个同学有没有走掉?”
泊菡隔着门告诉他:“我不知道,反正爸爸还没有回家。”
毓信在门口急得抓耳挠腮,央求泊菡道:“小妹,帮我去求求你的基督耶稣吧,让他老人家保佑我的同学一切顺利平安!”
泊菡在门外故意摇起了头:“又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姆妈只要我负责劝你和二姐的架!”说完,就哒哒哒地走开了。
望着窗外的天空渐渐被夜色笼罩,远处的华灯闪起来,星斗也被华灯染的不那么亮了,更远的地方好像有船笛响了几声。
明明只是黄浦江上的船笛,这里根本听不到吴淞口长江上的船声,可这呜呜的笛声还是让毓信紧张得快要发狂。楚尧,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爸爸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更像是在楚尧家里说大道理,楚尧为人执着坚定,一但下定决心就决不半途而废,爸爸要多说几车子话,还不知道能不能说服楚尧。
坐立不安了许久,才听到门外轻轻的几声叩击,他冲到门边,尽力推开一丝门缝,问着门外的泊菡:“小妹,有消息了?”
小妹在门外嘻嘻而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祷告被神听见,你的那个同学,他居然一早就溜掉了,爸爸带着他的弟弟跑到船上找他,你说的那个船舱里根本没见到人,他事先留了一手,上船前就和人换了船票!”
毓信开心得倒像是自己溜上了船,连连拜托泊菡:“好小妹,你的神真是太灵光了,再帮我多求求他,保佑我同学顺利到达桂林……”
后来,毓信辗转得知楚尧到了桂林后,考取了CD灌县的陆军机械化学校,毕业后又去了云南……每次得到消息,他都拜托泊菡告知万能的神,希望楚尧能节节胜利,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