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八月之末,楚尧和毓信的行期临近,少年们在章家做了最后一次聚会。
这天,就连鲜有露面的蹇伯英也来了。而章家的大部分人,因为去了大伯府上做客,要盘桓到晚饭后才回来,正好给了少年们自由自在的空间,所以他们将聚会的地点改在了章家宽敞舒适的客厅里,冰汽水,鲜瓜果,配着悠扬抒情的音乐,少年们说说笑笑,一派不识忧愁滋味的样子。
蹇伯英脸带伤痕,似乎被人大力地抽打过。伙伴们拿他的伤开起了玩笑,伯英脸皮发红,最后变得发紫,又紫得发亮,却不肯说明被打的原委,只是恼羞成怒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丢给他们:“为了你们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了,笑话我可不够朋友!”
毓信抢过一数,整整二百元。开心道:“果然是百货公司小开的架式,一出手就声势不凡!”
伯英得了夸赞,变色自豪道:“可惜学费还没拿到手,不然还可以再加上七十元。”
家祺兴奋地点着头:“现在可以说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毓信顺利拿到了下学期的学费,再加上买船票剩下的二十二元,我交的十元,伯英今天的二百元,你们手上一共有三百多元经费,算算到桂林不成问题。”
“你们俩哪一天动身?”伯英斜倚沙发,问道。
“礼拜四。”楚尧眉间轻跳,他按压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尽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那这次见面,就不知道何时再能聚……”伯英突然有了离别的伤感。
少年们低首默然,想着战争里的牺牲,真有可能再也不能团聚,刚刚激动的心绪又慢慢化为了对友情,对人生的留恋之情,客厅里的气氛也有些凝重。
“来,喝点酒吧!”毓信跳了起来,拿来了一瓶伏特加酒和四个杯子,给每人都满满地斟上。
王家祺举起酒杯,向楚章二友敬道:“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楚尧笑着接下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回!”
毓信也情怀高张,大口地喝酒,潇洒地:“我也接一句!”清声朗语地念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伯英的诗词功夫在四个人中稍微弱些,喝着酒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吟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大家一同鼓掌喝彩,男儿的气概和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都浸入了大口大口热辣的酒中。
朋友们豪气干云,大声说些憧憬未来的话语,以及依依惜别之言。酒过几巡,都有了一些醉意。
伯英没有酒量,却又贪杯,所以醉得最快。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子旁,拧开收音机,说:“有…酒岂能无歌?!”
收音机里传来电影红星那绵绵的声音:“……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毓信跑过去关掉这靡靡的歌声,痛饮一口,恨声道:“如今都什么样的局势,国运已如奉漏瓮以沃焦釜,东北,华北,江浙……多少同胞正被铁蹄蹂躏,只有这上海,还花好月圆,歌舞升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王家祺点头赞同,道:“那,我吹一首歌来为你们送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琴,呜呜地吹奏出一曲《五月的鲜花》:
“……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
敌人的铁蹄已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和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
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怨恨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怒吼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家祺的口琴清越激扬,既有对友谊的深情婉转,又有对民族垂亡的高昂斗志,众少年都放下酒杯,凝神细听,或者跟着轻声吟唱。
就在家祺吹奏乐曲的时候,楚尧走到了落地窗前,因为他刚刚在家祺的琴曲声中,却听到了另一样他熟悉的叮咚音乐。
他的目光,立即被院子里的一个人吸引住了,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毓信小妹——泊菡。
她一袭白衫,正坐在紫藤廊下的秋千上,专心地赏玩着一件东西,八音琴悠扬的“叮叮咚咚”之声正是从她手中发出,而金玫瑰上那枚钻石的火彩,在阳光的反射下,正在她乌黑细密的额发上投映出七彩斑斓的华光。
楚尧心跳得厉害。当初毓信告诉他项链在珠宝铺子易手,得了一百五十块钱。他虽高兴解决了船票这个最大的难题,但转念一想将永远见不着娘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心里痛惜了不知多少次。
此时,骤然听到熟悉的旋律,不由得信步庭外,就想亲眼看看女孩拿在手上究竟是不是那件项链。
视线随着足步的移动,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她低垂的眼帘上一匝密密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微带笑意的樱唇,小巧精致的下巴……这样安宁的午后,阳光透过碧绿的树叶在地面投印出细碎而斑驳的光影,翠如琉璃的紫藤长廊里,坐在秋千上的白衣少女……楚尧仿佛走近了一幅美好到近似梦幻的图画中。
听到有足音临近,少女抬起了脸,那双剪水秋瞳里的晶光第一次落在楚尧的脸上。
楚尧心跳到嗓子眼,就连呼吸也不能匀停,这样的感觉,长大至今,从未有过。
“……你好,小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掌中,果然,见到了娘亲的遗物,“……这条项链,是你的?”大概因为项链的意义对于他太过珍重,他问得也小心翼翼。
“……你好……这是我的。”泊菡认出楚尧是二哥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措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慌乱地回答下,少女的脸庞上生出了一层粉粉的红晕。
“能借给我看看吗?”楚尧彬彬有礼地问她。
泊菡有些迟疑,却还是无言地将手中的项链递给了楚尧。看见他熟练地打开项链机括,将金玫瑰旋转至某个角度,再拧紧了旋钮,八音琴竟奏出了另一支悦耳的曲子……
“啊……”少女的脸庞开心地绽放出动人的花朵,似白色雏菊摇曳在天际。
楚尧将项链交还给泊菡:“如果你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便告诉你琴曲的秘密。”他蹲下身来,认真地望向泊菡,“我希望你永远保管好这条项链。”
楚尧原来想说的是“好好保管”,可说出口来的,却是“永远”二字。为什么是永远,永远又是什么,少年并不知道。
泊菡信以为真,左手抚着襟前佩戴的项链上小小的银质十字架,向楚尧郑重保证:“我以无所不在的主起誓,会永远保管好这个项链。”少女也是随口说出了永远,永远有多久,永远有多远,在她心里,大概只是到下一个春天的距离吧。
在誓言里,永远这个词总是最轻易说出,却是最无法兑现的。
楚尧得了泊菡的诺言,便教会了开启八音琴五支曲子的方法。每一个精妙的启动都引得少女一阵悦耳的轻呼。
最后一次,楚尧将项链挂上指尖,那项链像钟摆似的伴着音乐摇晃着,紫藤长廊外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在地下投射出一个冷俊修长的身影。
这一刻,泊菡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等她醒悟过来,日光已经倾斜,浓荫翠碧的紫藤廊里只剩下几声蝉鸣,仿佛不曾有过一个少年,一个约定,一声珍重的道别。
黄昏,毓信和楚尧送别了家祺和伯英,又将船票路费平分了各自收好,再三约定了在吴淞码头碰面的时间。楚尧告辞,毓信相送,两个好友信步街头,看到的是晚霞西照,华灯初上,职员提着公文包下班回家,妇人招呼孩子吃饭,一片安宁平和的景象。
毓信轻轻摇头,对楚尧说:“租界里的市景都是假像,在这里呆久了就会麻木,看不到三五里外的另一片天空,太阳旗,铁丝网,国人的头颅挑在敌人的刺刀上……”
楚尧期望道:“等出去了,就会看到不一样的天空!”
两人又说了许多国家主义热血沸腾的话语,临别时毓信想起一事,问楚尧道:“下午在我家院子里,你和我小妹聊了些什么?”
“哦,”楚尧不愿意戳穿毓信关于项链的谎言,便随口答道:“我是请她为我们的计划祈祷平安。”
“啊,那你找小妹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家里,只有她是个顶虔诚的基督徒!”毓信不疑有他,何况在他的眼里,泊菡永远都是八,九岁的小姑娘,根本不担心她会长大,“我姆妈一直有个愿望,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去读那间顶严格的基督教培心女子学校。可她的三个女儿,大姐从小身子弱没法去读,二妹嫌不自由,吵着闹着不肯去读,只有小妹乖乖地听了话,去念那间寄宿学校。除了寒暑两假和圣诞,我们平时也见不到她。”
“难怪我认识你快三年,也是这几天才知道你有这个妹妹。”
“你什么意思啊?”毓信捶了楚尧一下。“她那么小,你要想歪脑筋我可不饶你!”
楚尧脸上过火似的一热,随即嘿嘿一笑,也反击了毓信一掌:“我又没有向你打听她,是你自己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堆。”
两个少年,就在蓝紫色的天际下,嘻笑哄闹,融入了五彩闪烁的霓虹灯的光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