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学校开学,毓信心情平复,那股别扭的心劲消了,章燿夫妇才打开房门,放他出来。
饭桌上,章燿放下碗筷告诉毓信:“你知道楚尧为什么要跑去从军?”
毓信摇头,他只知道楚尧一直有从军的心愿,具体原因却没有听他说起过。
章燿叹了口气,身子向靠背椅上一靠:“他要参加军队,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被日本人暗杀的!”
毓信吃了一惊,他只知道楚尧的亲生父母在他幼时就双双亡故了,现在和他相依为命的,是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
章燿环视饭桌上的家人,顿了一会,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说教:
“我去了一趟楚家,受到了不少的教育。楚尧的父亲,当年是东北军张大帅的心腹,派到上海打听日本人的消息,民国十七年,探听到日本人要炸铁路搞弄张大帅,冒险北上通知,在火车上遇到日本人的暗杀,英年早逝啊!”
章燿转脸看着毓信:“我就对你说过,没有只凭口号信条就上战场杀敌人的道理。楚尧从军,那是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报还是热血男儿吗!你若是有这样的理由,他那样的胆色,我立刻站出来为你收拾行囊,半分犹豫都不打。”
毓信低头惭愧,暗想楚尧真是能沉住气,同学数年,他竟不知他的底细。
泊芙吃着饭,却不甚服气:“他是替父报仇,我们家又没有这样的仇恨,有什么教育好受?”
章燿唏嘘感叹道:“我佩服他的家庭,男人为国壮烈,女人刚强坚贞,两个儿子个个优秀。‘寒门出孝子,娇养无益儿。’你看看我们章家,到了你们这一辈四十多个,要么心浮气躁,胸无大志,要么不切实际,想东想西。现在你们几个,一个护士,一个书生,再加上什么都不懂的毓信,倒成了小字辈的佼佼者了……可你们和人家的孩子比一比,差距就太大了,什么是知书明理,脚踏实地,奉养父母……人家的孩子……”
泊莲、毓诚、毓信和泊菡都低头默默听着父亲的教训,只有泊芙撅着嘴不肯服气。
章燿转头望向自己的太太:“楚家不富裕,是楚太太支撑家门,两个儿子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大的帮人修脚踏车,暑假帮人修汽车挣学费生活费,小的就修收音机,自己装木头风扇卖钱。家里井井有条,两个孩子更是成绩优秀,听说大的体育和英语每次都是A+,其它的数理化也都是A。那小的今年考取了高中,拿的是全优的成绩。不像毓信和泊芙两个,只要得到B,就万事大吉。”
章太太陪笑道:“楚太太得了这两个孩子,一定天天开心得合不拢嘴。”
章燿摇摇头,叹了口气:“那楚太太大概是操劳过度,身子不太好。原来指望大的平时修车有些收入,到了高中毕业可以工作支撑家庭,这回大的走了,家里只剩下才进高中的小的。怕是不好维持,哪有什么好开心的。”
“看起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章太太倒很同情。
章燿道:“那小的名字叫做楚舜,他们家这两孩子名字起的,尧舜禹汤,是要‘圣人出,黄河清’啊!现在哥哥走了,他打算退学出来工作养家活口。”
泊芙拿住了爸爸的话把,翻翻眼睛:“还说是孝子,一点都不管妈妈和弟弟。”
“他现在不走,工作了更没法走。”章燿解释着,“这也是我最佩服他们家的地方,楚太太和楚舜没有一点抱怨,深明大义,还夸他有志气,赞他能成大事。一点都不提生活的艰难。”
章太太心里感叹,说:“我们帮不了什么大忙,出点学费生活费还是可以的。”
章燿大喜,“我刚刚在想怎样帮他们,你就先说出来了。”他边思量边说,“不过那楚家是个高洁的家庭,大概不肯受人恩惠,不如由我亲自去一趟楚舜的高中,用奖学金的名义指名发给他。”
章燿和太太商量妥当之后,跑了一回楚舜的高中,很快楚舜收到通知,说是得到一笔全优生奖学金,数额可以保证一年的学习生活费。如此三年,楚舜年年全优,年年都得了无名善心人士捐出的奖学金。
西风一起,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上叶子变了颜色,黄黄绿绿,煞是好看,一下子,时光无声无息地到了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的秋天。
此时的泊菡已经满过十五岁,刚刚开始念培心女中的高一,从此不用寄宿住校,可以天天回家。
这天放学,慢慢踱到家门前,正要伸手按门铃,突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年:只见他穿着一身浅灰色棉布学生装,虽然半旧不新,却也浆洗得干干净净。学生头,略略卷曲的额发向上梳起,露出整个光洁饱满的额头,清秀乌黑的眉毛展向两鬓,更衬出皮肤白晳,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明亮温柔,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犹如一弯仰卧的新月,不笑也似含笑。身材颀长秀美,气质翩翩出尘,像一缕温暖的秋日阳光,随时都能照射进他人的心房。
泊菡自幼起就在女校上学,没有接触过如此秀美出众的少年,不觉看得一愣。那少年也一瞬不瞬地打量她,脸上现着笑意,认认真真地躹了一躬,礼貌地问她:“请教,这里是章光庭老先生的府上吗?”少年低低的声音充满了魅力和磁性,中人欲醉。
泊菡见他彬彬有礼,也回了一礼,客气地告诉他:“你要找的章光庭,正是家父的字号。”一面按响门铃,很快老梁过来打开门,少年谦让地请泊菡先进门,然后跟了进来,又轻手将大门关上。
少年向着老梁行礼,客气地说:“请老人家帮我通禀,我叫楚舜,刚刚从圣约翰高中毕业,是他赞助了三年学费的学生,特地来拜望章光庭章老先生。”
老梁快行几步进屋通传。而泊菡听说少年竟是爸爸时常夸奖,大名不绝于耳的楚舜,不由得停在道边,回首再次打量。
楚舜立在院子里靠近紫藤长廊的地方,看见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女,怀抱着一叠书本向自己张望,等到自己的目光逡巡到她的脸上,立刻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向他再次行了个礼,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那般,转身匆匆跑开。
他不由自主地笑展眉间,心头刹那粲然生光。
章燿听说楚舜到访意外之中又有惊喜。三年来,他一直关心楚舜,经常从学校老师那里得到楚舜的情况,知道他品学兼优,与他交流过的老师没有一个不连声夸奖的。只是楚舜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却没有申请任何一间大学,这让章燿十分惋惜,也叫他想继续资助楚舜的计划落了空。
今天再次看见楚舜,比起三年前,他个子长高不少,气色也比当初好了许多,分明脱胎换骨,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美玉,加上举止有度,谈吐得宜,一下子,就成了章燿眼里的无价之宝。
楚舜见到章燿,认出资助自己三年学费和生活的恩人,竟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长者,吃惊不小,心中生出更多的感激,一老一少再次相见恨晚,一直聊到绣银出面催了几次晚饭,才肯从书房出来。
如今章家的饭桌上,只有绣银和泊芙泊菡姐妹相陪。泊莲已经和黎医生成婚,做了年轻的妈妈,毓诚大学毕业,正在工厂实习,毓信念了大学新闻专业,平时住在学校里。
今天她们母女三个,吃惊地看到这家的一家之主,手里牵着个温和俊美的书生,亲亲热热边走边聊,坐上饭桌还一定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对于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这样高的待客规格,就是嫁到章家二十五六年的绣银也感到不可思议。
可章燿一开口,绣银马上觉得眼前的一切又顺理成章了。
“绣银,”章燿喜笑颜开,眼角的笑纹似乎都要伸进了起了几丝白发的双鬓,“你猜他是谁?他就是我常常说起的楚舜啊……快去拿瓶好酒,今天我要与小朋友好好喝几杯!”
楚舜立刻站起来,向着绣银施礼问候,绣银看着楚舜人才出众,教养得体,也开心得合不拢嘴。打开酒柜,取出一瓶上好的葡萄酿,给章燿和楚舜酌得满满。
“绣银啊,我才搞清楚,楚舜他为什么不肯进大学深造……”章燿说起来,眼眶竟有些湿润了,“其实他已经考上了,是他的娘亲得了肝病住院,他现在日夜陪护,端汤端药,说是要先奉养好母亲的身体,再考虑大学的事情。”
绣银听了很感动,做人父母的,谁不喜欢有个既优秀又孝顺的好儿子呢。
章燿又将楚舜介绍给泊芙泊菡两姐妹认识,楚舜见姐妹俩身着一粉一绿的家常衣衫,泊芙美丽动人,像朵骄傲不凡的凡尔赛玫瑰,泊菡温柔乖巧,似支静卧湖畔的玉色芰荷。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含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章先生真会给令爱起名字。”
章燿开心得像遇见了知音,有些得意:“她们姐妹三人的名字正是出自《爱莲说》,莲,芙,菡三个字,都是荷花的别称。如今浊世不清,我要她们姐妹能够做到洁身自好,对得起我们章家的家声。”说话的时候,章燿双眼望着十八岁的泊芙,如今她已经高中毕业,并不找个正经工作,只知道和时髦的男生出去游玩。
楚舜心中一动,看出来章燿是一位既开明又严格的父亲,他幼年丧父,对父亲连最模糊的印象都没有,现在在章燿身上,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暖与鞭策,萌生出了隐隐亲近之情。
于是频频举杯,与章燿喝得一醉方休,从此和章家结下友谊,每个月都要来上数回,不但章燿夫妇喜如珍宝,就连章氏五个儿女,也和他亲如家人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