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听到有车子在她身边急速地停下,也没有听到有人在唤她,直到,她闻清楚一股浓浓的香烟味,才有些清醒地认出,拉住她的,是楚尧。
“你怎么回事?”他好像有些不耐烦地皱着眉,分明不太想看见她,只是有什么原因不得不管她一下。
楚舜嫌她,楚尧也在嫌她,泊菡用力甩掉他的手,也是一脸讨厌他的样子:“不要你管。”
他低头看着泊菡高耸的腹部,表情异常严肃地坚持着:“你这样的身子,下了雨还在外面乱跑,我能不管吗?就为吃不了牛排,耍小姐脾气了?”
泊菡好笑起来,那杂货店老板娘看来很爱管闲事,刚刚自己的几句话,她转头就传给了楚尧。再抬头看看,果真有些细雨,一丝一丝的,又冷又涩。
她看到他气色并不很好,有些消瘦的样子,其实他本来就瘦,也许是心理上的感觉,就无端地心慌起来,忘了要和他划清界线,做互不认识的路人。
楚尧把她塞上自己开的那辆军用敞篷吉普车,还从车斗里找出一条黑色的丝巾帮她扎在头上,泊菡推开他的手:“我不要戴,像个寡妇。”说罢又后悔,婆婆说过,家里有军队上的人,不能说寡妇啊孤儿这样的词,就连这样的人,也不允许上门。
她咽了声音,不敢再说话。可楚尧看都不看她,只是发动汽车,一面回头倒车,一面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他把车子掉头开回弄堂口,刚刚停下又改变了主意,没有放她下来,只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就是吃牛排嘛,又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征求她的意见,竟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到闹市。泊菡这才知道那丝巾扎在头上,是防止帽子被风吹掉的。
他这样细心,车子里都常备着丝巾,身边的女人一定没有少过,她无不嫉妒地想着。等他车停了,一把摘下丝巾来,放在鼻子旁边闻闻,只有汽油味,倒没有什么香水味。
楚尧泊好车子,看见泊菡的举动甚是可笑,可他偏偏不想解释,这块丝巾其实是标配在车上,擦后视镜的。
他冷冰冰地拖着泊菡上了窄窄的水泥楼梯,有些像在绑架一个人质。二楼有一间很小的西餐厅,叫做云中阁,是意大利人开的,那老板见来人似情侣又不似情侣,猜不透两人的身份,就把他们引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
他根本没看菜谱,只为泊菡点了鸡蛋沙拉,牛排和奶油蘑菇汤,然后去吧台打了个电话。
餐厅虽然小,中午也是宾客满座。一个穿着水钻黑丝绒长衫的中年歌女一边扭着腰肢,一边拿上海话和大家打招呼:“今朝大家来捧我的场,阿拉交关开心,现在我为大家带来这首歌,希望大家白相开心……”
她回头向乐队嘻笑一声,那音乐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是一曲爵士风的《何日君再来》,歌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把这支歌唱得千娇百媚:
“……
晓露湿中院,沉香飘户外
寒鸦依树栖,明月照高台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楚尧一口一口地抽着香烟,那顶高耸的军帽压得低低的,平着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是想着心事,又像在细听那歌女的歌声,直到她回肠荡气地一歌而终,余音绕梁了很久,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打破沉默:“我中午要回南京去交接。我还打算回原来的部队,到北边驻防。”
泊菡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心里满是离愁别绪,眼前浮出的是数月前在楚尧房里,他们就听过这曲子,那时也是他要离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记忆里总在和他告别,每一次告别后,总有不好的事会发生,然后,他们渐行渐远,由互相钟情的两个人变成了亲人,再由亲人变成了路人,这一回……
她突然想起来北方不太平,山东河南那里都在打仗,过去就有可能回不来。顿时眼圈一红,连呼吸都窒住了,自己刚刚还说出寡妇这样倒霉的话头,万一……恐惧扑面而来,内心满是不祥的预感,她吓得手脚冰凉,不知怎么说出四个字:
“你不许死。”
说完了她又后悔,她拿什么立场不许他死?其实她只想说你好好保重这样的客套,可在他面前,她还是伪装不了,一开口就会说出真心。
她害怕得要死,生怕他听出自己言语里的不妥当。
楚尧并没有在意她话里的漏洞,他是趁机好好地看看她的样子:蹙眉的样子不好看,这身衣裳穿在她身上也过于鲜艳,香水又擦得太淡……可他还是觉得她每一个动作都美得令人舍不得离开,也是憋了半天,才换成了一惯讥嘲的口吻,似笑非笑地答她:
“这个,我没法向你承诺。”
他看她把牛排切得一小块一小块的,根本吃不下去,不免怜悯起来,安慰着她:“你们都把战争理解错了,以为战争就是血肉相拼,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在空中吐出一串香烟的氤氲,一个个圆圈,故意搞出轻松的气氛,然后缓缓地说:“在我们看来,战争并不可怕,不过是在不停地等待。等待下一次进攻,等待下一顿饭,等待明天……等你把所有的都等到了,就胜利了,活下来了。”
他说得这样简单,像是出个远门春游,却不肯向她承诺可以活着回来。生命里最残酷的一面,被他拦在身后,不许她看到。
泊菡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她知道自己不能崩溃,也没有立场崩溃,只好红着眼圈,把情绪发泄在牛排上,那牛排被她切成肉泥,引得餐厅老板都过来问一声是不是菜式做得不好。
楚尧和那意大利人用英文交流了几句,结了账,站起来向泊菡道别,交待说:“我找了家祺送你回家。”
王家祺正好到了,楚尧和他讲了几句,又给他什么东西就走了。家祺坐过来陪了泊菡,强劝了她喝完汤才肯走。
他们俩坐在黄包车上默默无言,这时候上海的冬雨,雨丝滑得有些大了,家祺连忙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帕想给泊菡遮遮雨,动作之间,一只牛皮纸信封带了出来,落到两人脚边。
泊菡看见那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却是楚尧的,铁画银钩,遒劲有力。
家祺急急欲捞回那只信封,偏偏泊菡的动作快了一步,她拿到手上,仔细再看一遍,的确是她的名字,章泊菡。
家祺向她索要这封信:“楚尧说了,要到时候才能给你。”
“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泊菡把信封握得紧紧的,并没有要还给他的打算。
家祺沉默半天,内心天人交战,要不要说出实话。可他见着泊菡那么紧张的样子,最后决定了向她坦白:“这封信,只有他殉职之后,才能交到你的手上。”
在楚尧面前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此时骤然断裂,那些不祥的预感再次纷涌而出,她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哭得是梨花带雨:“这是他的遗书?”
家祺把手帕递给她,才摇头道:“不能算吧。他们真正的遗书都是交到部队上,殉职后连同遗物一齐转给家属。我猜那些身后的事情,他会交待给他的母亲和弟弟的。这个信封,是他单独留给你的几句话。”
泊菡渐止了眼泪,坚定地向家祺请求:“我现在就要看。”
“其实,这些年他也写过一两次,都是交给我保管,内容是差不多的话。你要看也不是不行……”家祺眼见信封握在泊菡手中,她身怀有孕,不得不尊重她,只好退让了,提醒她说,“但最好你一个人,静下心来,慢慢看才好。”
泊菡应承了家祺的要求,行到快到家的地方下了车,在路边捡了个安静的小茶社坐下来,慢慢地平复了心绪。
雨落得大了,雨滴纷纷划过玻窗,在上面留下数不清的泪痕,街上的人也稀少了,一个个模糊的身影,世界都不像是真实的。
泊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把信封拆开来,里面只有软软的一张信纸,短短几行,毛笔写的草字,墨迹犹新,不像他平日里的工整,像爸爸喜欢的《丧乱贴》那样,心海起伏,一气呵成。她拿起来先看看落款的日期,就是昨天。
她心已不静,只好哆哆嗦嗦地摊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
“小妹:
见字如面。不过,你收着了这封信,说明我已经魂飞魄散,去了另一个世界。
小妹,我爱你。可笔下能写出的感情,不及内心里的万分之一!我不求什么,只是希望在你人生的长河里,能记得曾经遇见我这么个人。
愿你一切美满。
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