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急景凋年,上海也下过了一场不小的雪,到了雪化过了,冬日白惨惨的太阳冷冷地挂着,民国三十七年就到了。
这个时候,泊菡已经身怀六甲,只好新做了棉袍,筱玉不许她穿素色的衣裳,说怀了孕必须喜滋滋的,孩子性格才好,给她在箱子底下寻了一块二十年前枣红底子植绒牡丹图案的漳缎,做了一件外套,她穿在身上,越发的脸色白皙,头发乌黑,是小门小户里过了时的时髦。
也记不得与楚舜什么时候和好了,中间又无声地闹过两回,都是为她写稿子的事,楚舜不许她这样异想天开,见到就一言不发地撕碎稿纸。好在文字是自己的,她趁着没人时再次誊出来偷偷寄出去,很快,杂志上又登出一篇署名楚爱莲的文字,吴茱萸替她精心修改过,泊菡觉得改过后的文字就像是被江淹的五彩笔扫过,文章的气韵都高尚了,她如背文章那样背熟了吴茱萸修改了的文字,天天放在心里揣摩,慢慢的,在写作上开窍了。
她又偷偷写了几篇小故事寄到杂志社,吴茱萸改动得越来越少,最后整篇一字不动地登出来。苏愉得意地告诉她,已经有读者写信到杂志社打听楚爱莲的情况,看来,喜欢她文字的人,还是有的。
吴茱萸提出,想和泊菡签个合同,每期排出固定的版面给她,专题都想好了,就叫“里弄深处榴花红”,泊菡拿到这个合同,默默地放到楚舜眼前。
楚舜假装镇定地看了几眼,心里却如一场大考时要交白卷那样慌张,眼见着四周的人都是自信满满,自己只有头冒虚汗的份了。
在他心里,从小哥哥就比他强,现在,妻子随便写写画画,居然也有人欣赏,获得成功。他无比烦燥,抬手就撕掉了合同:“难道是我养活不了你吗?还要靠你爬格子挣那几个钱!说了不许,就是不许!”
泊菡第一次觉得楚舜并没有那么美,或者是自己再没那么喜欢他了。
她从来不顶撞他的,只是这一次,她打算为自己争取一下,就轻声地,平静地告诉他:“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觉得快乐,你难道不希望我快乐吗?”
“只要你不乱写什么文章,我们照样快乐!”他那把低沉醇厚的声线,从前很吸引她,现在不再悦耳动听。
“舜,快不快乐,不是你说了算的。”泊菡低低地回答了自己的丈夫。
“你和我不快乐吗?”他生起气来,把妻子抱到床上,她已经身形不方便了,只好护着孩子,在他的亲吻中躲来躲去。
曾经,她会乐意和他亲热,乐意看见他俊美的眉眼扑向自己,带来的那种陶醉感。
她没有办法,只好写了封信给吴茱萸,婉言谢过了她的好心。吴茱萸没有生气,反而托苏愉送来几本旧书给她看。那是上世纪欧洲女子写的一些游记小说,笔调清新脱俗,和泊菡的文风接近,泊菡看的是如饥似渴,摘抄了许多好词好句。
这天,泊菡还在楼上看书,沈嫂子上来叫她:“小姐,家里来了稀客,太太让你下来招待招待。”
泊菡赶紧放下书,整理了自己的仪容,问沈嫂子道:“是谁啊?”
沈嫂子笑着回答:“是军队上的大官,大少爷的顶头上司。”
泊菡慢慢扶着楼梯下到堂屋里,果然见到一位中年军人,厚呢大衣,长统军靴,只是军人气派里透着几分文人气质,看上去更像一位教书先生穿错了衣裳。
筱玉向军人介绍:“陈长官,这是我媳妇。”
泊菡向着军人行礼,见他肩章是两道杠,称了一声陈团长,连忙为他斟好热茶。
来人正是从前楚尧坦克营的长官,现在的坦克团团长陈醒州。他向筱玉说明来意,原来新到的坦克已经补充到了军队上,他急需要懂技术,会战术的军官教习手下新招募的士兵,头一个就想到了楚尧,知道他还在上海,想要他回团里担任先锋坦克营的少校营长。
陈醒州见泊菡的容貌似曾相识,筱玉又说是她媳妇,没有多想,笑着向筱玉道了喜:“一年多没有和楚尧联系,想不到他娶了这么美丽的新娘,还要当爸爸了。”
泊菡顿时窘得面红耳赤,那筱玉咳嗽一声,也是尴尬地向陈醒州解释:“她是我小儿媳妇,我的尧儿还没有结婚。”
陈醒州指着挂在墙壁上玻璃镜框里泊菡的高中毕业照片,惊讶地问道:“这张照片里的姑娘是不是你媳妇?”
筱玉点点头,又有些疑惑:“是她。怎么你认识吗?”
陈醒州有所醒悟,赶紧换了话题:“不认识。楚尧近来都没回来吗?”
楚尧这几个月是在上海,或者中间又回了南京,泊菡不知道,有几次他回家来过,正好都是她回娘家的日子,根本没有见过。
筱玉知道他的行踪,就告诉了陈醒州。又让泊菡抄了楚尧的地址电话给他,那陈醒州坐了半小时便告辞而去。
泊菡收拾茶杯,看到桌子底下丢了只皮手套,赶紧出门给陈醒州送去,他还没有走出弄堂,听到泊菡的声音,就止了脚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你是姓章的姑娘吗?”他接过了手套,开门见山直接地问。
“是的,我姓章。”泊菡有些疑惑,他怎么知道她姓章?
“你有没有一个姐妹,比较时髦,到过徐州去?”
“嗯,那是我二姐。”泊菡想起了泊芙说过的话,这陈醒州当年在徐州见过泊芙。
陈醒州再次小心求证:“你不会还有个姐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吧?”
泊菡有些明白起来,不禁尴尬而笑:“我还有个大姐,不过她和我生得不像。”
那陈醒州做了个松口气的样子,也开怀笑起来:“刚刚在你家里说错了话,希望你别介意。”
“没关系。”
“我有些好奇,不知道能不能问你一声?”陈醒州直接了当地发话,他说起话来有种长官的气势,叫人不好拒绝。
“请问。”
“我在楚尧手上见过你的照片,他讲你是他女朋友,所以刚刚才错认了你。怎么你会没嫁给他,反而嫁给他的弟弟?”
冬天弄堂里的寒风吹了过来,吹出了泊菡眼底的湿意,她强忍着心底难言的酸涩,朝着陈醒州微微一笑,长话短说地解释:“怎么说呢,我听说他娶了别人。”
“他那不算娶妻。当年一个摆夷女子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倭寇反扑回来时被杀害了。当地的风俗,未婚恶死的女子是要抛尸山岭的。楚尧可怜她,找回她的尸身,和她拜了堂。这样,那个摆夷女子才顺利安葬。”陈醒州熟悉楚尧的一切,知无不言。
泊菡心底的疑团尽去,呆了一瞬,向陈醒州轻轻言道:“看来,造化弄人。”
陈醒州不无遗憾地叹息起来:“真是可惜。前年在东北时,我见过你的相片,知道楚尧从你十一二岁起,就非你不娶。我以为他那么认真,你们会终成眷属的,谁知道今天才晓得有这样的结局……”
军人就是这样竹筒倒豆子般直率的性格,有时候会觉得他们有些自说自话,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泊菡就理解了他们,因为身份的特殊性,那些心里的话不快些说出来,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冬天的寒风继续吹着,似乎在迎接一场就要降临的冬雨,泊菡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很想找个地方,深深地睡下去,然后忘掉陈醒州这么个人,忘掉他说过的话。
连着几天楚舜见她沉默寡言,又爱惜起来,陪着她回娘家看了父母,还请她和筱玉一起看了场越剧《西厢记》,散场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他抱起她到房沿下躲雨,吃力的时候脸孔煞白,泊菡摸着他凉凉的肌肤,原谅了他。
他和她约好,找一天请她吃牛排,喝带酥皮的奶油蘑菇汤。
看得出来,他是想努力地对她好些,也许是要让她快乐,只是快乐并不是你努力了就有的。
过了两天他们又不知为了什么互相不理睬了,到了约定吃牛排的那天,楚舜都没有低头的意思,泊菡心想他是个守信用的人,就算夫妻俩有些怄气,还是会践约的。
她特地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里面穿了楚舜喜欢的喜庆颜色的丝棉袍,外面罩了宝蓝色羊绒长大衣,带了狐毛的帽子和同款的手统,看起来就是个美丽的少奶奶,然后走到杂货店里借电话。
楚舜在电器商行里接了电话,听到泊菡说的事,嗯了一声。
杂货店老板娘眼睛尖,泊菡一丢下电话,就对她说:“小太太,你大伯子刚刚进去了,你不回家看看吗?”
泊菡笑了笑,对老板娘说:“不用了,一会楚舜就来接我去吃牛排。”
老板娘心肠蛮好,热情地说:“你们小夫妻感情老好的。进来烤烤火吧,我看到楚舜,就告诉你。”
望眼欲穿也没有见到楚舜,泊菡又打了一次电话,这次是店员接的,他告诉泊菡,楚舜可能来不了,他去货仓点货去了。
泊菡心里一层一层的情绪,就像这冬天里厚厚叠叠的云,压在胸口,又浓又沉。失望,伤感,茫然,她不想看见楚尧,又不愿去寻楚舜,突然之间,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就挺着大肚子在街边闲逛,穿得这般富贵倜傥,眉眼画得又美,嘴唇擦得又红,可表情却是惨淡到了极致,与周遭平凡而热闹的市景很不相称,人人都看她有些奇怪,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