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和毓信来到医院中庭的小花园里,秋风起,梧叶落,枯黄的树叶堆在脚下,像凋落的心情沉沉甸甸。
毓信从楚尧手中接过一支香烟,两人烧着了,默默地吸了几口,毓信说:“你和二妹的事,我不管谁对谁错,可你做的,过分了。”
楚尧点了头,苦苦地笑了一下:“我也知道,所以要向你道歉,也向伯父伯母道歉。只不过不这样,泊芙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给别人带来的伤害有多深。”
“你不会还没忘掉小妹吧?”毓信深深地望着楚尧,只看见他紧拧的眉头有些隐隐的跳动。
“这一次小妹应该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当着她的面,这么伤害她的亲人……”楚尧有些感叹,眉目间满是隐忍和压抑。
“那当然。”毓信非常肯定,“小妹是我们兄妹当中最有家庭观念的人,你这样对待我爸妈,她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
楚尧笑得平静如水:“这样当然最好。”
今生今世她和他的名份已定,只可能是他的弟媳妇,是他自己放不下,明明放了手,却又舍不得。他对自己说了无数次,放手不就好了……可惜没那么简单,因为他很清楚,吸引他的,不单纯是她的外貌,她的性格,而有许多内心里的东西。
他们其实很相像,爱家人,爱自己,愿意默默地承受那些不该他们承受的东西,他倔强在明处,她固执在暗里,她温柔如水,在眉在眼,他如水温柔,在心在骨。
他在她面前藏不好自己,愿意把心事和她分享;又冷眼观察多时,她在人前,都有一层温婉和顺的壳子,只有在他跟前,她戴不了那个壳,变得笑也自然,恨也自然。
她的一颦一笑,莫不拨动他的心弦。
他知道,自己的感情,越界了。
所以,他用了这么个狠烈的法子,断了泊芙的痴心,也断了自己的痴心,她永远不会再对着他笑,或者对着他恨了,她只会对他冷淡如路人。
这样最好。也许,他能解脱出来,也许越陷越深,谁知道呢,随缘吧!
泊菡回到楚家,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筱玉的房间,自从楚尧去了吴淞后,筱玉支撑了许久的病体又垮下来,楚舜和泊菡多次要她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可是她怎么也不肯听,只是在街口的中医诊所那边开了些中药来吃。
筱玉躺在床上,身边有沈嫂子在伺候,她对着泊菡摆着手:“媳妇你不要进来,我是病人,小心冲撞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泊菡微微笑着:“婆婆,你这肝病并不传染,我进来也没关系。”她坐到婆婆身边,温婉而言,“刚刚和姐夫谈了婆婆的病,他说既然婆婆不愿意来医院,等会他下了班,就到家里给婆婆诊一诊。”
筱玉见泊菡主动关心自己,心里也是欣慰,可改不了一惯冰冷的那张脸,只是微微点头:“难得你还惦记。”
泊菡未多说话,和沈嫂子商量着晚饭的安排,她从章家带来了一些新鲜的对虾,打算做一道上海风味的茄汁大虾给楚舜尝尝。
筱玉心想这是什么样的怪烧法,不过这一回,她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晚上楚舜回家,不知为什么十分开心,提了一小罈封缸酒,还给筱玉和泊菡买了水果。
泊菡解开身上的围裙,问他:“什么事这样高兴?”
楚舜笑而不言,今天电器商行的房东找到他,说一直和他合作愉快,自己想来想去,还是把店面继续租给他合适,新的铺约一签五年,租金只涨了一成。
当初他没有把自己的难处说给妻子听,如今这样的喜悦也无法分享,他看着妻子不明就里的笑容,有些惭愧,不过这样的内疚,很快在热气腾腾的茄汁大虾的香味中消散了。
筱玉坐在桌上,看见泊菡将八只对虾,四只做了徽州雪菜味的,四只做了上海茄汁味的,暗想媳妇算是聪明,摸对了自己的心思。她浅浅地抿了口黄酒,又尝尝雪菜味的虾子,烧得不差,想对比一下茄味的,却不好意思去夹。泊菡猜到婆婆的想法,对楚舜笑言:“我娘家的味道,你也请婆婆评价一下啊!”
楚舜见泊菡打破了家里食不言的规矩,正要嗔视自己的妻子,却看见她以目视意,再看看姆妈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夹了一只放到筱玉面前:“姆妈你尝尝,自然比不上我们家的口味,就当尝个新鲜。”
筱玉端着架子,勉强试了一下,酸酸甜甜的并不难吃,口里却说:“旧话说:穷人吃咸,富人吃甜,真是一点不假。”
自泊菡嫁进楚家,一向凝重的饭桌气氛,今天有了一点点的改变。筱玉和楚舜没有感觉,可泊菡却是深有感触。
她和楚舜,婆婆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和楚尧,这辈子是没有可能了。
她应该恨他,却没法恨,哪怕他那样过分地羞辱二姐。整个过程她震惊得只记住了一件事,就是二姐当年骗了她和姆妈,骗掉了她的信任,骗得她以为他是个浪荡的人。
原来,他们可以那么地接近,有无限的可能,可以爱恋,也可以擦肩而过。只是无论是爱恋了,还是擦肩了,都应该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而不像当年那样,根本没有尝试,就轻易地放弃了一段缘份。
她记起他说过:“我对你,不是一般的喜欢,是想要娶你的那种喜欢。”
她还想起他说的:“我喜欢了你整整五年。”
那个时候,她根本不敢相信,认定这些都是他情场上的疯言浪|语,现在才知道,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人生的遗憾就在于,你不知道错过的意义,能了解到了,已经是永远失去的时候。
可是,生活必须回到他没有回来休假前的平静,只要不去深想。那些内心深处隐隐的遗憾隐隐的伤,总有一天,它们会被忘怀。
晚饭之后黎医生过来为筱玉诊病,他细心地问了许多问题,又抽了一管血,带回医院做化验。
临睡时楚舜想和她温柔,泊菡却告诉他:“小东西今天动了好几下,我这才感觉他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你拿手过来,看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他把手轻轻放到妻子的腹部,果然那里已经硬硬地隆出了一团,他没有感受到孩子的跳动,却感受到妻子的母性,她那样珍视腹中的胎儿,这比什么样的温柔都重要。
他们好久没有相拥而眠,今晚,就这样好了。
苏愉得知泊菡怀孕后过来看她,一见面就扑到她肚子上左摸右摸的:“我怎么没有看出来里面有个小娃娃了呢?”
泊菡拿了苏愉的手放对了位置,幸福地告诉她:“你刚刚摸的是胃好吧,这里,才是小东西住的地方。”
苏愉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泊菡的肚子:“生命真是太神奇了,两个细胞结合在一起,就造出一个婴儿来。”
她抬头关心地问好朋友:“现在美男子对你温不温柔?体不体贴?”
“嗯。”泊菡点着头,“近来他对我很关心,也很体贴。”
“我就说美男子是个好人,你说的那些都是无病呻吟。”苏愉对楚舜十分好感,总帮着他说话,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讲给泊菡来听:“就是我们系的那个系花杜蘅,她要到香港去拍电影了!”
泊菡看起来好像在笑,可眼里倒没有一丝笑意:“当女明星,总好过当舞女。”
“她是拜了报纸上连载花闻的福,好多人都到丽华舞厅去看她,结果,被一个导演看中了,签了片约,她替父还了债,和男朋友一起飞去了香港。”
泊菡错愕地抬起头,她在想,楚尧好像还在上海,难道又去了香港?
苏愉看出她的疑惑,连连向她解释:“杜蘅的男朋友其实是她表哥。因为杜蘅在舞厅里遇到流氓骚扰她,她表哥还被那伙人打得住了医院,最后还是美男子的哥哥,就是你们家的军官出面,天天接送,保护她,那伙流氓才善罢干休。说起来,美男子的哥哥算是英雄救美了。”
泊菡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表情也不自然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杜蘅亲口告诉我的。她还说我当初告诉她的那些说法一定是别人的胡说,以她对美男子哥哥的了解,他决不会是一个情场上的浪子。”
真相总是令人难以愉悦,因为它无意要讨好任何一个人,但它就是真相,原来楚尧真的不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他天天外出跳舞,还有这样的故事。
苏愉带来了杂志社里的杂志,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好友:“泊菡,你这次写的征文没有评上大奖,不是你写得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大奖被大光明戏院老板的干女儿拿走了,是内定的。不过呢,你的文字杂志社里有位编辑很欣赏,觉得你笔下的市井生活很活泼有趣,她想和你约稿。”
泊菡本来就不在意得不得奖,所以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着回答:“我没有什么,只是你三个月没有免费电影看……至于约稿,我恐怕没有时间坐下来写。”
苏愉瞪大了眼睛劝泊菡:“你不知道看上你文章的是哪个编辑吧?就是常常在报上登专栏的吴茱萸呀!这么鼎鼎大名的编辑看中你的文采,你还装什么蒜啊!”
泊菡一向喜欢吴茱萸,把她的文章都做成了剪报,现在听见苏愉这么说,怦然心动,很想尝试一下。
“那你回去帮我问问,我要怎么样写,写多长才好?”
“这个吴茱萸已经交待了,一开始写,不用求长,七八百字就可以了。关键是写事写景的角度要精妙,不要人云亦云才好。”
泊菡嗯了一声,想想又说,“我试试吧,烦你回去告诉吴编辑,写得不好就PASS了,不要在意我的感受。”
“好。”苏愉勉力应承。
过天晚上楚舜归来,先进了筱玉房间,两个人拿徽州话谈了很长时间,然后楚舜找到泊菡,表情异常严肃地问她:“姆妈每天吃的进口药,你是怎么管的?”
泊菡疑惑地看着他。的确是她每天早上伺候婆婆吃的药,可那些药片,是婆婆自己数好了放到掌心里,她不过为她递上热茶,尽着儿媳的孝心。
“婆婆天天都在吃,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她仰着脸望着丈夫,他脸上神情很费解,看着平静,却似风暴来临。
“没什么,先吃饭吧。”楚舜换了命令的口吻。
那半晚上泊菡坐立难安,等不到楚舜算好账回房间,自己来到隔壁,惴惴不安地询问丈夫:“舜,你问药的事情,是不是和婆婆的病有关系?”
楚舜并没有从桌子上抬头,显见是在生气,说话也是寒凉:“让你替我好好伺候姆妈都做不到,我还怎么相信你!”
房间寂静了半晌,泊菡还是不清楚原委,只好再次恳求他:“舜,到底是什么事,你说清楚,我得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楚舜身体颓然向椅中倒去,那椅子腿摩擦着地板,发出重重的刺耳噪声。
“姐夫在电话里告诉我,姆妈吃的进口药里,掺了许多消化片,如果是姆妈自己放的,也是你没有及时发现。”他蹙紧秀美的眉毛,神色凝重,却因为相貌上的美,看起来更像一座大理石的西式雕像。
原来婆婆肝病复发的原因是这个,她瞒天过海,拿看上去差不多的消化片充当进口药,偷偷地减了用药的份量,难怪婆婆的进口药一直没有吃完,她疑惑过,只是看见药的数量还够,没有细想。
她忽地记起一桩事,那是她刚到楚家,婆婆让她看账本的时候,她和婆婆讨论过这药的价格。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该瞒了楚舜,就告诉他当初自己不小心说出药价的事情。
楚舜一听,内心火冒三丈,筱玉节省惯了,哪里能接受高昂的药费,他只好拿美元的价格说成法币价格,骗了筱玉一年多。不想泊菡刚刚嫁过来,就闯了祸,因为停了药,黎医生说,筱玉的指标很差,也许……只有一年半载的时间了。
他很渴望能在姆妈的有生之年,让她看见自己做出些成就,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都是为了证明给母亲看。可如今世道艰辛,刚刚才过了商行交铺面的这关,就临了筱玉身体变差的问题,这桩祸,还是妻子惹出来的。可是她怀着身孕,自己奈何不了她。
他这些想法永远藏在心里,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
所以泊菡只能看见自己的丈夫面无表情,心若冰霜。他体恤她怀孕了,没有同她吵,没有批评她,换了一种方式,冷淡她,拿她当个挡着路的立柱,绕过去就可以忽视了。
她慢慢显怀,有时候小东西的手脚一蹬一蹬的,可以在肚子上隆出一块,这些应该和丈夫一起分享的快乐,泊菡也没法开口,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他拿背对着她好多天,只有回娘家的时候,两人才像恩爱夫妻那样,她受着他温柔的对待。
还好,她已经学会坚强,这些天并没有落过眼泪,反而为腹中的小东西做了好几件长的短的棉袄棉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