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亲友都凝神注视着楚尧,他外表冷俊,仪态翩翩,年纪轻轻就是陆军少校,显见是个精英,都觉得泊芙的眼光还是很好。那九婶婶心里虽然痛恨泊芙,却也承认自己的侄子和眼前的这个高个青年没法相比。
大家见他手捧象征爱情的玫瑰花,猜想一会也许要当众上演求婚的大戏,都自动让开一圈位置,客厅的中央,便剩下男女主角章泊芙和楚尧了。
可楚尧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样,要急于演一出爱情戏码给观众看。他先是在人群之中找到好友毓信,没有温度地笑了一声:“毓信,当年我曾经和你说过,除非贵府下帖子相请,我是再也不会登门的。我今天来,是收到章伯父的请帖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色的请柬,飞给毓信,毓信打开一看,是父母邀请亲家母楚王筱玉的请柬,她身体不好,派了楚尧做代表,也合礼数。
他这样态度冷清骄傲,把自己和章家撇得清清的,毓信的感觉很复杂,他刚刚从泊芙嘴里知道当年的内幕,证实了楚尧说过的话,他和二妹之间清清白白。可是,事隔两年,今天他这个最要好的朋友,要借爸爸的寿诞,做什么呢,真要向二妹求婚?以他对楚尧的了解,他知道不可能。
楚尧走到章燿夫妇面前,向章燿行礼祝寿,他彬彬有礼,态度正式,又提了寿礼,章燿和绣银都不好当着宾客说什么,也是客套几句,希望早点把这个令人尴尬的环节打发过去。
最后,楚尧走到了泊芙面前,眉眼俱是淡薄疏离的冰霜,嘴角却带着古怪的微笑,将那捧黄色的玫瑰花献给了泊芙。
泊芙有些疑疑惑惑地接过了花,一般的亲友不懂,以为玫瑰就代表爱情,可是,黄色玫瑰的意思恰恰不是爱情,她望着这个冷俊得难以琢磨的年轻军官,他的表情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次重逢,他先是冷漠,而后却变得热情似火,把泊芙烧得热血沸腾。她一直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的心上人,可以让她思念如火,可以让她肝肠寸断,他的爱比她的生命还漫长,叫她到死为止都记得他!
这样的爱,伯英给不了,唯一能给的,只有楚尧。前几天,她向他摊牌,说自己为了他,已经拒绝了和伯英的订婚,现在只想要他一个态度。他端着酒杯,含着神秘莫测的笑,告诉她:“如果伯父寿诞的那天我出现在你家,就说明我认真考虑过了。”
毓信告诉她楚尧会来的时候,她就满是把握:他来,说明他认真考虑了,接受了她章泊芙。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扫了一下小妹的身影,见她坐到远远的一张椅子上,楚舜正一脸温柔地拿了杯水给她,她虽然脸色苍白,可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她心里再没有什么不安的地方,这黄颜色的玫瑰不代表什么,也许是他不懂,只有红玫瑰才代表爱情。
站在她对面的男人突然在夹克口袋里翻着什么,泊芙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脸颊也生出了红云,他要找的,会是一枚求婚的戒指吗?
结果,那人只是翻出一盒香烟,取了一支叼在嘴上,慢悠悠地拿打火机点上火,满是讥嘲地笑道:“章二小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向你求婚吧?”
泊芙一张俏脸上顿时血色全无,可楚尧继续笑着,眼里夹着几丝寒意:“我是个行武之人,服务于国家,早晚舍身成仁,马革裹尸。我在几年前就已经发了誓言,这辈子不会结婚,拖累任何一个女人。你这么漂亮,我更不会破坏我的誓言。”
众人听到他这么一说,知道楚尧这是当众回绝了泊芙的盛情。虽然他说得冠冕堂皇,语句里还透着恭维,好像怜香惜玉,可他故意选了今天这样亲朋满座的寿宴场合来讲这番话,分明是要公开羞辱这个美丽骄傲的章泊芙。
章燿走了出来,想要拉开泊芙,避免楚尧对她继续羞辱。可泊芙已经气得脸色发青,气极败坏地对楚尧吼道:“你不是说这一次对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吗?”
“是啊,的确不一样了,从前的你,美丽而骄傲;现在的你,不但美丽骄傲,还不择手段,为了自己的私心,连诋毁他人名誉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既然这样,干嘛对我那么认真!”泊芙还缠着楚尧争吵着。
“那些都是跳舞厅里的逢场作戏,章二小姐怎么能当真呢?只有现在,我是最最认真地回复你的盛情,就连带来的鲜花,我也是认认真真地挑选了暗示拒绝的黄玫瑰!”楚尧声色冷峻。
泊芙一阵眩晕,想着这些天舞池里昏暗灯光下暧昧的贴紧,那些调情的话语,抚摸在腰肢上慢慢向下的手,故意喷在脸上的男性的热气……难道他对自己的迷恋,都是错觉?
毓信和毓诚出面过来分开他俩,楚尧和毓信说了几句,又向章燿夫妇行礼,大约就要告辞。
“你是故意在报复我!就为了我破坏了你的心愿,你以为你和她能成吗?你现在看着她睡在别人怀里,没有办法就拿我撒气?”泊芙在气恼中口不择言,还使了女人愚蠢的小性子,以为伤人伤己的话能够刺激到楚尧。
楚尧突然转过身来,漆黑的长眉倒竖着,眼神像野兽般的凌厉,身形更如猛虎那样狰狞,逼到她的面前,声音冷漠得不能再冷漠,恐吓她道:“你说话留神,再这么胡言乱语,我会叫你付出的代价更大!”
泊芙顿时被楚尧强大的气势震慑住了,不敢再说下去,只好羞愧地嘤嘤而泣。众人一听这事还有另一个女主角,都在窃窃议论,经常出入歌舞厅的毓昌兄弟俩悄悄告诉周围的人说,这个姓楚的军官好像和丽华舞厅的红舞女关系不一般。众人恍然大悟,几个本家叔伯偷偷地摇头,这一次章家又要在上海滩上新闻咯!
只有毓信心里清楚,二妹嘴里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坐在远处,脸色苍白的泊菡。
楚尧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门旁立着同学蹇伯英,伯英是他叫来的,他朝着伯英苦笑一声,说:“好同学,我已经彻底让她再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剩下的如何安抚,就全看你自己的本领了。”
那蹇伯英手捧红玫瑰,推开大门,急急分开人群,拥着哭成一团的女友上了二楼。
章燿看到眼前这幕活生生的闹剧,突然血压升高,眼睛发黑,摇摇欲坠。还好,身边有一双女儿,泊莲和泊菡,及时扶住了他。
泊莲眉目含愁,劝着自己的父亲:“爸爸,这时候,你不能倒啊,那么多人都看着我们呢!”
再看看小女儿,眼里满是泪光,楚楚可怜。是啊,他要现在倒下去,真是要给大家看笑话了,章家的颜面何在?他只得稳稳地站定了,整理了一番崭新的衣裳,挽着绣银向大家打招呼:“年代变了,风气变了,现在小儿女们情场上的故事,我们这些老朽都看不懂。”亲友们不好意思拂了寿星的面子,都是一一应和。
章燿指着泊莲和泊菡两姐妹道:“好在我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儿都很懂事,她们的婚姻是我禀着老观念做的主,个个美满幸福。那些虚无飘渺的自由恋爱,想想很是害人。”
泊莲和泊菡,还有毓诚毓信都随在父母身后,举着香槟酒杯,与亲友们寒暄,碰杯。
楚舜担心泊菡的身体,哥哥那一顿闹场时,她就吓得簌簌发抖,现在还要陪着父母,为了保全家庭的颜面,和亲友们一一招呼,消弥刚刚不好的影响。他过去扶着妻子,对岳母请求道:“菡有些累了,由我来代替她,招待众位亲朋吧。”
绣银带着苦笑点点头:“那也好,只是你千万别说楚尧是你哥哥。在我们家人眼里,你没有哥哥,那是个没受过教育的野人。”
楚舜脸上的笑容黯然淡去,说哥哥是野人,大约是岳母最恶毒的气话了,有爷生没娘教,骂的是自己父母。
不过他一向家教得体,能忍常人不能忍的尴尬,继续煦若春风般地和客人们招呼去了。这一场家宴终于在各怀心思的笑声之中散去。
第二天,章燿打开报纸,蓦然发现今天的娱乐版面上登出了大篇的文章,说的竟是昨天泊芙和楚尧的花边新闻。虽然隐去了真实姓名,但文字里沪上大姓氏族,祖上是江南的一品提督,某百货公司少东未婚妻这样的说词,都明明白白地指向章燿。
章燿再细看下去,文章还说楚尧在丽华舞厅追求杜姓舞女,泊芙是家养的凤凰不如鸡,竞争不过一个卖笑为生的学生妹。章燿脸面无光,气得是七荤八素,两眼发黑,被家人送到了医院救治,刚刚回到楚家的泊菡也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医院探望。
黎医生给岳父做了全面的检查,发现是情绪激动造成的血压升高,给章燿用了药,开了镇静的方子后让他好好休息几天,便平安无事,绣银和众儿女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泊芙因为羞愧,一直闭门不出,好在有伯英软言软语地宽慰她,能不能真正解开她的心结,只有交给时间的流逝了。
毓信去送泊菡回楚家,感情一惯要好的兄妹此时都各有心事,默默无言。最后千言万语,化成毓信的一句问话:“小妹,你结了婚,过得幸福吗?”
泊菡想了半天,才点点头,毓信觉得,如果真的幸福,那是不用考虑的。需要这么长时间才确认的幸福,多半只是小妹需要这样的感觉。
他又追问妹妹:“你爱楚舜吗?他也爱你吗?”
泊菡听见,微微笑着低头沉思,只是那淡淡的笑意,怎么看都满是苦涩。“二哥,和我说说你的女朋友吧……”泊菡故意转换了话题,避开毓信的问话。
“她你认识,姓项……”毓信刚刚打开话头,看到楚尧匆匆走到自己面前,神色凝重:“毓信,我刚刚到报社找你,才知道伯父住进了医院,希望不是今天报纸上登出的文章刺激了他。”
毓信看看楚尧,又看看泊菡。泊菡虽然也止了脚步,却是扭过身子,拿后背对着自己的大伯。
他用身体挡着小妹,将两人分开,对楚尧说:“多谢挂心,家父目前还好。”
“我昨天的行为,只是为了教训章泊芙,根本不是针对你们章家的其他人。”他望向泊菡立着的地方,然后对毓信说,“毓信,我想,我们还是好朋友,一辈子的生死之交。”
毓信知道楚尧愤怒的原因,自然理解他的心情,他教训泊芙的时机很不合适,但……谁让他们是好朋友呢?他愿意原谅他。
只是小妹一脸冷漠,根本不愿意理睬楚尧,他不想让两人难堪,就对楚尧说:“我现在要送小妹回家。”
楚尧短短地看了一眼泊菡,她虽然冷冰冰地生着气,但脸上已有了血色,心里有些惆怅伤感,却又无限踏实。
“那你送小妹回家吧,我另外找时间约你。”楚尧说。
泊菡拉着毓信,离远了才说:“近来婆婆肝病又犯了几次,我正好去找大姐夫问问。你说完话,到他值班室来接我。”
由始至终,她根本没看楚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