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终于抄完了楚尧交给她的稿子,那是某种坦克的操作手册,看得出楚尧的英文水准很高,翻译出来的文字通顺易懂,教泊菡觉得就算是她,只要拿着这本手册坐到坦克里,也能开起坦克了。那些仪表盘,操纵台上的各种英文标识他都画出来,写明了中文,他的第一稿虽然许多地方修修改改,但字迹,图例都工工整整,像一本高材生的笔记本,或者是手写的教科书。
他是英雄。但英雄不是天生出来印在画上的,是这样一点一滴磨练出来,技术好,水平高,加上胆色过人,判断准确,在炮火里,在血肉里,一寸一寸碾压出来的。
泊菡算是有些了解楚尧了,想着从前年龄小,对他的认识浅薄片面,不知道英雄背后是有很多事要做的……如果那时候就了解,她会不会像楚尧说的那样,悔不当初?
她赶紧甩脱掉这么可怕的想法,她的过去里不能有楚尧。她和楚尧都说过,一切烟消云散。
她想好好帮他一次,就用办法把他画的那些图样描下来,她的英文字自幼是在教会学校里练下的功夫,一手印刷体写得就像打印的一般,所以那些标识、图例里的英文,她做得比楚尧还要好看。
楚尧接了她的稿子,翻了几张便夸起来:“没有想到你的英文写得这么漂亮,就像书上印出来的!这稿子我得好好用起来,不能浪费,这型坦克的操作手册就拿它油印了。”
他的称赞发自内心,笑容真诚,眼睛亮亮的,上午那小小的争执也丢在一边了,他又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不再是追问她会不会悔不当初的那个人。
泊菡心想,他的性格不坏,也同楚舜一样细心体贴,只要改了风流的毛病,会是个好丈夫。也许二姐要嫁给他,没有什么错处,可想到这里,她却起了一阵烦躁,根本不肯接受楚尧做她二姐夫的结果。
泊菡理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情绪,她从来不曾有过,不愿意二姐有爱情,有看着还不错的归宿。
楚尧又拿出一叠稿子,叼着香烟道:“本来这里还有一搭子东西让你抄,可你……”他望了望泊菡的肚子,“你现在这样要多休息,就不麻烦你了。”
泊菡从他手上取下稿子,说:“你那么多事,我也做不了什么,抄抄写写能帮多少是多少。”
楚尧抖抖她誊写好的稿子,笑道:“你知道吗?到时候你的字迹坦克部队会人手一份,驭手们对你的字,会比对他们太太的字还熟悉。”
“怎么会?你乱说吧!”泊菡根本不相信。
“我从来不骗你。操作手册上的每一步,驭手都得刻在脑子里,记不住很可能会丢掉性命,坦克手丢命,那过程不是一般的炼狱,汽油烧,烈火焚,最后大家都化成一小块焦炭,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你说,他们会记不住你的字吗?”
楚尧本来还语气轻松,渐渐地,越说越沉痛了,眉头轻轻跳动,结满了伤感。也许,在他说话的时候,昔日战争的场面又回到眼前,那些熟悉的兄弟们,那些再也辨认不出的炭块,又浮现在他眼前。
泊菡吓住了,原来战争这么残酷,原来他要面临的,是这样的危险,她失神地坐到他身边,呆呆地问他:“真的到最后,什么都分辨不了?”
“如果时间来得及,部队上都会仔细地捡捡遗骨,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最多捡起我们的生死牌,就当是捡了我们回家。”楚尧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解释。
他从领口里取下一枚银色的钢牌,递给泊菡看:“就是这个。”
那牌子上刻着一串编号,还有楚尧的名字,已经不是新的,戴了好多年的样子,她依稀记得见过,但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其实是死亡的标记。
泊菡伤感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难怪他会夜夜笙歌,游戏人间。一个天天戴着生死牌的人,永远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活着,能做到的,就是活在当下了,拿烟酒,拿女人麻醉自己,这样才不会枉费青春,才不会对不起他那副……天生的好皮囊。
她爱莫能助,只能在一边看着他,沉沦也好,清醒也罢,她都爱莫能助,连坐在他身边都不合适。
她站起来要走,楚尧说:“你再坐坐,就抽一支烟的工夫。”他是那样恳求的语气,让泊菡听着难过。那敞开的玻璃窗正映出夕阳落日,桔红的西天并没有云霞,只是一味的桔红,像烧过什么留下的痕迹,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一支烟的工夫,那桔红很快就没有了,让位给了沉沉的暮霭。
他们从前只是互相爱上对方的外表,并没有真正懂得过对方,所以有点风云变幻,就都轻易地放弃了。这一次别后重逢,生活到了同一个屋檐下,得了机会彼此了解,可这份了解来得太晚,晚得匪夷所思,晚得没有意义。
晚饭后楚尧还是梳了齐整的头发,一身新制的棕绿色中山式军装,那颗少校的梅花肩章闪闪发光,他对筱玉说:“姆妈,我出去玩玩,争取早点回来。”
筱玉从来不管楚尧在外面拈花惹草,慈母那样万般叮咛:“少喝酒,早点回来睡。”她流露出的少少的母爱之情,都在这个前房儿子身上,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会以为楚尧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对楚舜,从不假以辞色,楚舜越是孝敬,她反而越严格。
楚尧微笑了点头,走到院子里,找了一只鞋擦,把皮鞋擦得亮闪闪的,扬长而去。
他和泊菡很会掩饰,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路人,心有狂涛,面如平镜。楚舜也是,只不过楚尧泊菡他们在必要的人面前还可以开启心扉,而楚舜,他是那种硬撑到死的人。
筱玉防得严实,也看不出什么疑窦,加上她特别相信楚尧,倒没有再找泊菡的茬,反而郑重地交待:“你大伯的东西都很要紧,你快点抄好,不能耽误了他的事情!”
泊菡温顺地点头,对婆婆说:“那我上楼了。”
筱玉想起一件事,皱了皱眉,问:“你昨晚和舜儿吵嘴了?”
“没有,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泊菡平静地回道。
筱玉并没有继续追究,望着院子里的那团安静的黑暗,平淡地说了一声:“有什么委曲,也不要在男人面前哭,他们在外面已经很累,回来还听你的哭哭啼啼,那不是更累?记得把眼泪都咽到肚子里去,端出一张笑脸,让你的男人开开心心的才好。”
泊菡点点头,行礼告辞,上楼到了楚尧的房间,他已经同意由她慢慢抄写,只是要求,不能把任何东西拿出他的房间。
楼下又有人声,是个女人,不一会咚咚地上了楼,看见楚尧房门虚掩,轻轻敲了两下后就推了开来,泊菡扭头来看,竟是项盈秋。
她对盈秋没有好感,觉得是她缠着丈夫,现在她这么大咧咧地推了楚尧的房门更是反感,就站起来,请了她出去,回头拿备用钥匙扣上了锁。
“你是来找楚舜吗?他去了萧山,要后天才回来。”泊菡还是客气地对待盈秋。
“不不不,我昨天丢了一只耳环在你们房里,下了班过来找找。”盈秋微笑着,十分大方。
泊菡将她请到自己房间,为她泡了一杯茶,盈秋捧了茶杯,望着泊菡,笑咪咪地说:“你知道楚舜和我的关系吧?”
泊菡犹豫再三,还是点了头,那盈秋吃吃笑起来:“幸亏我没有嫁到这个家里!你婆婆还是从前的那一套呢,我可受不了,一定天天要和她斗争,要自由,反压迫!”
泊菡想想也笑了,盈秋是大学生,接受的更是新思想,讲起平等反抗的道理来,一定会把婆婆的脸气得发绿,婆婆以为娶个徽州女儿做媳妇就万事大吉,可她不晓得,时代已经变了。
“楚舜一定喜欢你喜欢得要命,舍不得你有一点点烦恼。”盈秋羡慕地说。
“是吗?”泊菡敛了笑容,有些不自然。
“肯定的,不然他有了那么大的难处,也不肯告诉你一声,想必是怕你担心。”
“楚舜他……遇到什么为难的地方了?”泊菡紧张起来,记得他和盈秋讨论过店铺和房租的事情。
盈秋原原本本地把电器商行商铺要卖的事说了出来,她这次过来,就是想和泊菡交上心,让泊菡对她放下心防。
果然泊菡对她的提防褪去,一直问着楚舜的事情。
她看时机差不多了,就扮起才想起来的样子:“我来是要找耳环的。”
泊菡当然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寻找起来,不过夜晚光线暗淡,泊菡又有了身孕,动作变得小心翼翼,不容易找。
盈秋说:“我下楼找个竹竿,捅捅看床肚底下有没有。”
泊菡继续认真地为盈秋找耳环,柜子底下,桌子下面,她都认真地在找,一会儿觉得有些背痛,就站起来敲敲后背,顺手在口袋里一掏,心底一惊,楚尧房间的那把备用钥匙没有了。
她看看房间地上都没有钥匙,心想是不是刚刚盈秋来的时候,挂在锁上忘了取下来,就匆匆走出门一瞧,楚尧房门虚掩,有人打了手电在里面翻东西,她吓得要死,却又勇敢起来,摸到门边拉亮电灯,仔细一看,是盈秋!
“你到哥哥房间做什么!”她还是吓到了,声音也打着颤抖。
盈秋看见自己的行动已经被泊菡揭穿,倒是镇静极了,走过来掩好房门,对泊菡说:“和你说实话吧,我是民主联盟的成员,楚舜哥哥这里有一份材料,可以揭露政府假和谈,真内战的实质,我今天来,就是来找这件东西。现在被你看到了,你要报警抓我,我任杀任剐。”
泊菡看她说得极平静,好像这件事在她看来,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甚至为了这样的事,献出生命还是无尚光荣。
这样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也理解不了她生活的意义,要不要报警抓她,泊菡心里很矛盾。
盈秋走了过来,站在泊菡面前说:“你看你,受过正规的教育,却还要被没有文化的婆婆欺压,这些都是革命不彻底的后果。我要做的,就是推翻这些吃人的压迫,叫女人们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幸福,不分男女,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报酬,男人不再瞧不起女人,女人也可以当家作主。”
她说的这些与泊菡受到的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的基督思想完全不同,却也鼓动人心,泊菡想来想去,最后说:“趁着没人看见,你快点走吧!”
盈秋有些感动,告诉泊菡:“我走了,一但查出来是你放的我,你也会被抓的。”
泊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你不小心进了哥哥的房间,把你赶出来了。”
盈秋给了泊菡一个紧紧的拥抱,说:“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说罢匆匆而去。
她走了很久,泊菡才发现自己全身冰凉。她不清楚自己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放过了一个盗窃军事机密的人,这盈秋和她刚刚认识,差不多还是她的情敌!
报纸上常常登出来,同情、窝藏这些人的,都没有好下场,她怕是要去坐监狱了!泊菡吓得簌簌发抖,怎么止也止不住,就连牙齿也打了寒战。
楚尧早早地回来,看见她呆呆地坐在他房间桌子前,一脸的恐惧,急忙蹲下来问:“你怎么了?”
她牙齿打着抖,害怕得说话都不清楚,告诉他道:“我刚刚放跑了一个犯人!”
楚尧看看桌子上狼藉一片的纸张,心里大致有些明白,见她还是抖得厉害,想想自己的身份,就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身上,说:“别怕,一切有我。”
他的外套烟气氤氲,上面还有温暖的体温,泊菡渐渐感到安全,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