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楚舜去了外地,要两三天才回。泊菡拿了脏衣裳正要去洗,在楼梯处碰上宿醉方归的楚尧,他一见她红肿的眼睛,就拦着路,没让她走。
“你怎么了?”
他一身的烟味和酒味,带着醉意,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进到自己房间,低了声音万分痛惜:“谁又欺负你了?是姆妈,还是楚舜?”
泊菡不好意思地扭开头,也是声音低微:“谁都不是,是我自己眼睛痒揉的。”
“我又没说眼睛,你此地无银三百两。”楚尧醉笑着,却还敏锐。
泊菡要走,楚尧不肯,说:“你脸色不好,今天休息一下?”
“怎么可能?婆婆说嫁到你们楚家,是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的。”
“这事你别管了,横竖有我。”他醉中的声音倒是坚决。说罢就匆匆下楼,找到筱玉说了几句,筱玉见他酒气冲天,知道醉了,找泊菡帮忙也是应该。可孤男寡女的心有疑虑,不过她一向偏爱楚尧,只好退让着点了头同意。
楚尧再次上楼,从书桌上找出一叠印着国防部字样的稿纸,半醉着递到泊菡面前:“今天,我请你帮忙抄资料。”
他从军装外套上取出一只派克金笔,神情讥嘲地递到泊菡手上:“其实,我连你会不会写字都不知道,实在不行,只有我自己再抄一遍。”
泊菡接了钢笔,忍着鼻尖处的酸涩,忍着心底的眼泪,想不到在楚家感受到的温暖,竟是这个人带给她的。他不是知道她怀孕才关心,而是没有任何理由地在帮她。
她心绪难安,歪歪倒倒地随便写了两个字,果然楚尧看了,摇着头说:“真是不指望你能写出漂亮的字了。”
她抽了抽鼻子,有些不服气:“是你的笔太难写,我换我的钢笔试试。”
泊菡从自己房间取了笔,认真地写了:愿主与你的灵同在,愿恩惠常与你同在。
楚尧看了看,不再取笑了:“字迹柔弱,好在工整。你的主就这么灵光?”
“只要你信他,他就会降下光明。”泊菡故意一本正经,把自己刚刚无意间流露出的好感掩饰起来。
楚尧拿出另一叠稿纸对泊菡说:“这些是我翻译的坦克资料,你帮我誊写好,字迹要工整,不能写错。你慢慢写,不清楚的问我就行了。”
泊菡问明了格式就埋头抄写,楚尧烧着香烟,坐在床边闭目养神,两人离得颇远,除了落笔于纸的沙沙声,两人没有半点交流。
泊菡抄得专注,因为对她而言,这样趴在书桌前,安心地写东西的日子好像久远得快要忘了,她前面投稿的那篇文字都是断断续续挤了时间写的,根本没有现在从容的滋味。
原来,她爱这样坐在书桌前,点着灯,听笔端落在纸上,那轻轻微微的沙沙,沙沙声响。
虽然现在只是在誊写自己不懂的坦克术语,什么履带仪表盘,什么油门射击的,可这样的感觉,真好,好到有人轻轻走到房门口都不知道。
筱玉托了一壶茶,看着屋里两人各做各的事,离得远远的,也没有关门,她心里放不下的男女大防四个字终于落在实处,就微笑了对楚尧说:“尧儿,姆妈看你醉了,泡了壶华旗参茶给你醒醒酒,你一定要喝得一滴不剩,好好养养精神。”
楚尧过来接了茶,对筱玉亲热地说:“好啊,姆妈,我后天就要去报道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喂到我肚子里吧。”
筱玉说:“你还是在上海,又不是去外地,不许离开姆妈!”
“我天天在吴淞,当然是住那里方便。”
“那你休息天回来陪姆妈!”
“好,有空我就回来。”楚尧爽快地答应筱玉,筱玉看儿子对她百依百顺,也开心地离去了,临走的时候,悄悄地掩了一半大门,表示她很信任房间里的儿子。
楚尧站起来送筱玉,泊菡继续抄写那些文字,想想又对他说:“我还是拿到自己房间里写吧!”
楚尧不让:“这些是军事机密,只能在我眼皮底下写。”
“你平时都不让我们进来,这会让我又是看又是抄,不怕我泄密了?”泊菡问他。
他抽了一口烟,醉笑道:“我相信你。”
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很真诚,很帅气阳光,让人挪不开视线。
又写了几张纸,泊菡问他:“你真的要走了?”
“嗯。”他头也没抬,“还在上海,只不过事情比较多。”
“只要不打仗,事情多就多吧。”泊菡一边写一边随口应着。是啊,不打仗,就不会有死亡的命运,就不会当上“真正的”少校。
“怎么可能不打仗?”楚尧冷笑起来,“这次就是接收美国人的坦克,要做大战一场的准备。”
“外面的大学生都在抗议,要和平不要内战,你们却喜欢打仗。”泊菡百思不解,像楚尧这样的铮铮男儿,为什么不喜欢过平凡的日子,非要生活在恐怖的阴霾里。
楚尧叹了一声,“哪里是我们喜欢打仗,做为军人,只能服从命令。是那些决策的人喜欢打仗,是美国人喜欢我们打仗,好把在欧洲战场上的那些废铜烂铁倒卖给我们,再发一次财。”
他指着自己正在翻译的资料,说:“这么多型号的坦克,美式的,德式的,很快会一船一船地运过来。战争,从来没有走远,只不过不知道还要经历多久。”
他站起来走到电唱机边上,随手放了一张黑胶唱片,悠悠扬扬的音乐声回肠荡气,是一首钢琴弹的老歌,《何日君再来》。
“……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泊菡住了笔,这是首道别的情歌,灯红酒绿,美人在怀,香槟微醺之时,难舍难离之情。他要走便走了,干嘛拿这只曲子让她也起了离别之意呢?
转念一想,大约他是思念舞池里的那位系花小姐,叫杜蘅的,这曲子配她倒合适。她继续下笔誊写,慢慢心里也平静了。
楚尧坐到她身边,一脸玩笑的样子,排出几张女人的照片来,问泊菡:“你看看,想要哪个做你嫂子?”
泊菡拧好自来水笔,拿起照片来细看,像中女子都是青春妙龄,各具风采,她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把那些女子题给楚尧的爱词也看了个遍,终于说:“我选不了,你只管找你喜欢的就行了。”
“只是……”她犹豫要不要说。
楚尧收了玩笑的面孔,忽地变得认真起来,追问道:“只是什么?”
泊菡想好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楚尧:“我看这些照片上的女子,不是女学生,就是白衣天使,你要是结婚了,就领着她住在外面好了,别像我一样,住到这样的环境来。”
“请你理解我,我真的不是要挑拨什么,也不是说婆婆……”泊菡吃力地解释,可楚尧打断了她。
“够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冷冰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来抽。把那些照片收起来,再看看泊菡,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在泊菡眼前一晃:
“如果是这个人呢?你喜欢吗?”
虽然只是一瞥之间,泊菡看清楚那张照片上的女子,就是她二姐泊芙,而且,这张不是旧照片,是泊芙今年新拍的艺术照。
她伸手要夺,可楚尧已经将它收进口袋,脸若冰霜,目似寒星,只挑了眉问她:“如果是你二姐泊芙,你喜欢吗?”
泊菡气得眼冒金星,咬了嘴唇才没爆发出来,房小屋窄的,声音一大就会惊动婆婆和沈嫂子,她不想自己姐姐在楚家里出丑。
“你把照片还给我,我就不和你计较。”泊菡拉下脸,觉得要回二姐的照片,就能挽回二姐的颜面。
楚尧淡淡地拒绝:“我和你二姐的事,你本来就不用计较。何况,每次都不是我要找她,都是她主动黏上的我。”
“你知道吗?我二姐很快就要和伯英哥订婚了,请你不要破坏她的幸福!”泊菡认真地告诫楚尧。
“嚯!我破坏她的幸福?恐怕是你说反了吧!”楚尧咬着牙说。
泊菡激动地拉住楚尧:“你有那么多女朋友,选谁也比选二姐强,她是那种要人哄,要人宠的女人,爱打扮会花钱,你娶了她会受不了,只有伯英哥能做到……”
她记起少女时的那段日子,因为二姐恋上楚尧,带给她的苦恼和困扰,那些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伤心的时光,突然就泣不成声。
眼前递过来一方叠得齐整的手帕,她不加思索,接过来捂住眼睛,那手帕上有曾经熟悉的烟味和男人温暖的体味,她慢慢安定下来,止住眼泪。
头顶上的声音,醉意中略带苍凉,好像还是当年那般温柔:
“小妹,你会不会也悔不当初……”
她把手帕还给他,坚决地说:“我只是怀了孕情绪不稳,哭一哭就好。”
楚尧呆住,酒也醒透了。
“你骗我。”他有些不肯相信。
“我没必要骗你,明年三四月份,你就要做伯伯了。”泊菡擦着鼻子,嘟囔道,“你这个做伯伯的总得正经些,不要去惹他的姨娘。”
楚尧又摆出冷淡的表情,说话也变得森冷:“小妹,你不要总是破坏我的幸福,”他又点了一根烟抽,“我不会因为你怀孕,非得迁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