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把楚尧倒给她的一杯热水喝下肚,终于将事情的始末说了清楚。楚尧轻声赞叹:“你也够勇敢的,换做一般女人,早吓得大叫了。”
泊菡不敢相信,声音干涩地问:“哪里勇敢了?我一直在发抖,现在身上还没有力气,软弱得要死。”
“你以为英雄真是不知道害怕吗?他们也会像你现在的样子,事后想想也要发抖。不过,他们在敌人面前,是不会发抖的。”楚尧平静地宽慰她。
他看着泊菡渐渐正常了,脑中倒是急速地盘算起来:从现场来看,盈秋要找的并不是他翻译的坦克手册,那只有他手上的那份坦克兵力派放的表格。这样高度的机密,根本不可能让小打小闹的民主联盟知道,看来盈秋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上海的地下党。泊菡不知内情,放过了地下党,一但查获,罪名不小。
他必须立刻找到盈秋,把放人的责任揽下来!
他装作无意地问泊菡:“你知道那个项盈秋住在哪里吗?”
泊菡并不知道,只是说:“她和楚舜差点结婚,也许婆婆那边有地址。”
楚尧立刻下楼,临行时叮嘱泊菡:“你早些休息,保重身体。”
楚尧在筱玉那里知道了盈秋的住址,赶在盈秋潜逃之前拦住了她,威胁她:“今天的事,与章泊菡没有一点关系,你只要记得,是我放了你。”
盈秋很是吃惊,她以为楚尧堵上门来是为了捉她到宪兵队,不想他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要求她放过泊菡。她一边承诺一边好奇:“这个没有问题,抓到我,我也不会出卖她。至于你,如果你愿意被我反咬一口,我倒是乐意奉陪。”
“随便你。只要你嘴里不说出章泊菡三个字,我都无所谓。可你如果食言,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了结你。”楚尧咬牙切齿地威胁说。
盈秋听了,豪爽地哈哈大笑:“你不会是爱上你那个美丽的弟媳妇了吧!”
楚尧一怔,这个女人天生敏锐,是个做地下工作的好材料。
但是她又说了:“你的弟媳妇,她整个心都在你弟弟身上,我要是你,就离她远些。”
“你还是操心自己吧!”楚尧冷冷地反唇相讥,“只要是我的家人,任谁我都不会让外人伤害!”
楚尧再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筱玉和沈嫂子已经安歇,只有泊菡房里有灯,他想也许她在等他回来,不过时间太晚,就没有去打扰她。
刚刚躺下,听到泊菡轻轻叩门,他立刻披衣起来,扭开房门,见她还是自己走时的那身衣裳,明显是为了等他,心头不由一暖,看来,她多少还是在意他的。
泊菡抬眼望着楚尧,虽然背着灯光,他眉宇之间有着浅浅的,温暖的明光,只听他轻声问:“什么事?”
泊菡再三犹豫,可楚尧的态度给了她一些信心,于是,她向他诚恳地请求着:“楚舜电器商行的事情,可不可以请你出面帮忙?”
她着急楚舜,没有看见他的脸色在变,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打算:“那个房东开价不低,我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钱,仅仅够两成,想请你明天找他谈谈,叫他再让些价,剩下的我回家去筹……”
楚尧心中透着寒冰般的冷,她明明知道自己刚刚是去涉险,问都不问一句,一心只想着如何为弟弟纾难,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只要有钱,可以叫弟弟自己去谈。”
楚尧刚刚的那声冷笑,让泊菡心里觉得怪怪的,可又没时间去想怪在哪里,只顾着向他解释眼下的事情:“他是那样爱面子,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公事从来不和我谈,更不会要我的钱。如今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出面,买了铺面写你的名字,他才不会有意见。”
楚尧明白了,难怪她半夜着急敲门,为的都是楚舜,知道他马上要到吴淞报到,这才分秒必争。
她的心里,真是一丁点都没有他的位置。他脸上还是冷冷地笑着,只不过,有些忧伤掩藏在那笑容之下,慢慢灰飞烟灭了。
他抱紧了双臂,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对泊菡没有任何温度地说:“今天我们说的话太多,恐怕你起了误会,我劝你还是避一避嫌,有什么事也不要三更半夜地说。”
他关上房门,也管不了她会有多尴尬。
泊菡一夜无眠,天刚亮就跑到杂货店里借到电话,打给绣银。绣银才起床就接到女儿的电话,知道事情紧急,她暗地里埋怨楚舜还是把他们当外人,有了难处也不肯回来商量,看把她的宝贝女儿急成什么样了。
绣银知道楚舜的那个电器商行是个好位置,这时候买店铺虽然不是好时机,但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只要还能打开店门做生意,买个店铺总是划算的买卖。
绣银拿软软的苏州腔上海话安慰泊菡:“这件事就交给姆妈了,你放心,姆妈心里有数,保证帮到楚舜。”
绣银放下电话,算了算手头的钱和金子,买下店铺不是问题,就又打了电话给做房产经纪的侄子毓昌,让他悄悄去约房东。双方磨来磨去,最后章太太绣银以上海女人的精明,做成了这桩生意,房东同意先收一半的房钱,剩下的分五年带着利息付清,楚舜依旧按原价交铺租,不够的由绣银来补。这样就瞒过了楚舜,暂时保全住他的面子。
泊菡和姆妈通完电话回到楚家,吃罢早饭还是去帮楚尧誊写手册,只是两人再无话说。她一心只想早些做完事情,了掉昨天的心愿。楚尧也是沉默克制,这是他假期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天,他除了下楼陪伴筱玉外,就是在房间里抽烟看杂志。
随手翻到一页,他扫到几行文字,莫名的感觉叫他坐了起来,《我的家庭》,是一篇征文,可他看下来,明明就是写自己家里的事,文字里有筱玉,有楚舜,吴妈,每个人都是寥寥几笔,却都刻画出了神采,他急急地找出写自己的那一段:
“……他是个丢了心的骑士,找不到便不肯罢休。总是出去,到酒池里,舞林里去找,越找倒是越孤独……”
“……他经历的很多创伤,以为好了,其实被自己埋到入骨,不是不想忘,而是没办法忘。那种紧压在记忆中的痛,象是好不了似的,只能放任着假装没事……”
楚尧捏着那本杂志,把署名为楚爱莲写的文章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转动眸光,望向房间另一角的泊菡,深邃的眼睛里风云变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奔腾,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他的盔甲,他的软肋,都在这个小女人眼里,她是懂他的。
他向来果断自信,天生是做英雄的料子,那些赞美,崇拜都见得太多,没有吸引力。这个小女人,终于可以看穿他,她是他的知己。他也乐意给她看穿,他在她的面前,才是真真实实的那个楚尧,不光是她的英雄,也是个平常的人,会彷徨,会孤单。
他心潮澎湃地抽了支香烟,坐到她的身边,说些什么好呢?他定定地看着她,半天才和缓了口气,平静地对她说:“你找我去办弟弟的事,只怕不能成功。那个房东认识我,找我去讲价格,他哪里有肯让的道理。”
泊菡头也不抬:“不劳你的关心。我们俩,还是好好避一避嫌吧。”
她生气的样子也美,当年那样轻易的放手,真是个错误。
楚舜自浙江匆匆地赶了回来,给楚尧送行。当晚的饭桌上由筱玉做主,添了不少好菜,红烧桂鱼,鲜菌烧公鸡,还有珍珠圆子……楚舜心疼妻子的身体,不停地往泊菡碗里夹菜,楚尧自然明白原因,默不作声。只有筱玉蒙在鼓里,对楚舜这样过于亲昵的行为很有意见,终于在一次楚舜又夹菜时,忍不住拨开了他的筷子。
“舜儿,这鱼是你哥哥爱吃的,总共没几筷子好肉,留些给他。”
楚舜看看泊菡,有些为难起来:“姆妈……”他想说出泊菡怀孕的事,可泊菡已经说好想等章燿五十寿诞时再宣布,一时决定不了是不是告诉筱玉。
这样的神情看在筱玉眼里,分明是儿子在看媳妇的脸色,虽然泊菡一直低着头吃饭没有做出半点表示,但筱玉却感到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的眼神似锋利的尖刀,顿时射向泊菡。
泊菡顶着婆婆锐利的谴责,有些委曲,可立刻就淡了,她知道楚舜不会再为她说什么,楚尧更是为了避嫌,不会开口。她唯一的理由,却是最不想说的理由,但在这个家庭里,她真是,没有别的道理可讲。
泊菡轻轻地放下筷子,握着丈夫的手,微微笑着对他说:“舜,我不好意思告诉婆婆,你说啊,那本来也是一桩开心的事情。”
楚舜眉宇之间俱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对筱玉说:“姆妈,你要当阿奶了!”又朝楚尧讲:“哥哥,明年四月芳菲的好时节,你也要做伯伯了!”筱玉听着微微怔忡,心里算着泊菡怀孕的时日,楚尧恭喜完楚舜,心情复杂地深深望了泊菡一眼,也说了一声恭喜。沈嫂子在旁边听到自己家小姐有了身孕,拍着手开心,她来到楚家,亲眼看着自家小姐同她一起亲操家务,服侍婆婆一家,心里早替泊菡叫着屈,要不是泊菡万般威胁她不准吐露半个字,早就向绣银告状了。
筱玉默默地算着日子,泊菡差不多进门不久就有了喜,她在罚跪、让法师做法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不知为什么,她却没讲。是她糊涂吗?
筱玉还是冰着脸,不悦地向楚舜皱眉:“怀上了这么久,为什么今天才说?”
楚舜想替泊菡解释,泊菡拉了拉他的手,便停住了。泊菡温温婉婉地向婆婆说明:“大概是这个孩子也像舜那么孝顺,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及时说是我不好,舜也是两天前才知道。”
筱玉听了,想起她怀楚舜的那会,也是像泊菡这样没有妊娠反应,当时的亲友也都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孝子。
她脸上的冰河微微解冻,嘴角牵了一下,好像在笑:“要真的像舜儿这么孝顺就好了。”
楚舜极少得到姆妈的肯定,听见后小夫妻两个相视一笑,那样清清淡淡的甜蜜,别人看到只会羡慕,筱玉却有些酸涩,再看看楚尧,他正低着头,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他想要的香烟。
筱玉看着泊菡,几个月相处下来,筱玉知道她并不傻。可她没有像一般的媳妇那样,拿肚子里的孩子当龙子龙孙,反过来欺到她这个婆婆头上;更没有在被罚跪,被道士敲打时当尚方宝剑说出来,要她难堪,省去了街坊们的议论,说她亏待怀孕的儿媳妇。
筱玉心里有些愧疚,对泊菡淡淡地说:“你看你太不知道小心,自己有了身孕,还下冷水洗衣裳,也不怕受凉生病。”转了头对沈嫂子吩咐起来:“从明天起,你多辛苦一些,买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家里的衣裳,到外面请个洗衣妇回来,让她帮着洗。”
楚舜听到筱玉这样安排,对泊菡而言,简直是皇恩大赦。就揽着泊菡的肩头,笑着道谢:“姆妈,你也别太惯了她,简单的事她还是能做的。”
筱玉还是平静的扑克牌脸:“这个当然,徽州人家的媳妇懒不得的。”她对沈嫂子说:“瓦罐里煨的桂园鸽子汤,你盛出三碗,给他们三个喝了。”
筱玉听人说鸽子补身最好,她自己舍不得吃,只是楚尧回来了,她借机煨过几次给他开小灶,今天原来也不打算例外,现在看看楚舜风尘仆仆,泊菡乖巧懂事,终于一碗水端平了一回。
楚舜很有触动,他自小就被筱玉严厉要求,很少享受到筱玉母亲般的关心,今天的这碗汤,叫他感到心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