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楚舜回来的早,但是带回了一个女子。
泊菡认得出来,是上回在街上遇到的那个人,五官平常,却胜在曲线玲珑。烫着时下流行的波浪长发,紫红图案旗袍,和楚舜一直用徽州方言热烈地说着话。
女子见到筱玉,也是拿徽州话问好,筱玉离了吴妈后,难得和人用徽州话聊天,就拉着女子问长问短。泊菡端来茶水,那女子目光炯炯地打量了泊菡好一阵,两人聊了几句,女子自报姓向,又转过脸向楚舜咬了几句耳朵,那楚舜嘴角上扬,笑得如春风吹度。
筱玉的表情好像在嫌泊菡碍事,泊菡顺从地出了堂屋,不再相扰,拿了一把剪刀去剪桂花。
院子里两棵桂花今年开得极盛,黄澄澄的暗香十里,泊菡剪了下面的几枝,可开得最好的都在顶高处,如何也够不到。
她站在凳子上去够,没发现凳子不稳当,整个人晃了几下就摔出去,她想自己一定要跌伤,谁知道却落到一双有力的胳膊里。
四目相对,烟味缭绕,她才发现不是自已以为的丈夫,而是打扮好正要出门的楚尧。
楚尧扶住她就丢手,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照样烧得稳稳当当,他吸了一口,冷淡地叮嘱:“爬这么高的事,你可以叫弟弟来做。”说完,便走了。
堂屋里筱玉楚舜他们听到动静,都跑出来看,筱玉当着客人的面,只是问询泊菡有没有受伤,楚舜没说话,近来他比较沉默,低低地对那女子说:“盈秋,我们上楼吧。”
楚舜用的是徽州话,声音又低,可泊菡还是听清楚了。她手里捧着甜香的桂花,心里有些苦,原来这个女人不姓向,而是曾和楚舜有过嫁娶之约的项盈秋。
盈秋大大方方地挽住泊菡,对楚舜说:“你太太刚刚肯定受到惊吓,你也不安慰安慰。”
楚舜看着泊菡,眼里透着关心,嘴里却温和地批评她:“她做事这么鲁莽,我没有说她已经是安慰了。刚刚要不是哥哥眼疾手快,肯定摔得不轻。”
三人上了楼,楚舜指着楚尧房门上的挂锁问妻子:“怎么哥哥的门还上了锁?”
“你哥哥说里面有要紧的东西,谁都不能进去,锁也是他加的。”泊菡向楚舜解释。
“我和项小姐还有事情要商量,没有房间怎么办?”楚舜在妻子面前只称项小姐,很显然,他不想让泊菡知道盈秋是谁。
泊菡指着她和楚舜的卧室,客气道:“去我们房间商量吧,桌椅也都有。”
“是啊,楚舜,也不领我参观一下你的新房。”盈秋没有半分客气,十分大方地要求。
楚舜看看泊菡,对盈秋和暖地笑着,说:“草房茅舍,有什么好看的,你想看,请吧。”
房间泊菡每天都打扫,家俱上纤尘不染。雪白的蚊账掖得整整齐齐,床单上还铺着西式纯白的盖单,绣着几串红玫瑰,枕头也是雪白,同样的红玫瑰。
盈秋四处看看摸摸,蕾丝纱的窗帘,五斗柜上宝蓝的意大利花瓶里插着盛开的桂花,下边一尊白玉石的耶稣受难雕像,还有泊菡做学生时的照片,她穿着白色校服,笑在灿烂的春光里。
盈秋对着照片盯了很久,才笑着问泊菡:“这有多大?好像初中的样子。”
泊菡也看看照片,那是去年春天,她好容易才生出大把乌黑的新头发,二哥毓信领着她去龙华寺看樱花,随手照的一张照片。
楚舜告诉盈秋:“高二拍的。”
“纯情的女学生,笑一笑就拐跑了楚舜!”盈秋回头看着泊菡,不知道是挖苦还是羡慕。
楚舜淡然地命令泊菡:“你出去吧,我和项小姐有重要的事要做。”
泊菡出门后偷偷听了一会,他们交谈很谨慎,用的是徽州话,泊菡只听到店铺,房租少少的几个字。
她觉得失望,她的丈夫可以和别的女人谈生意上的事,却不肯和她说半个字。
楼下筱玉趁着没人,教训着泊菡:“你看你今天这样,真是在生客面前丢脸,你大伯虽然不是外人,可总是没成家的人,你往后行为举止要得当些。”
在筱玉这样的人眼里,泊菡摔下来楚尧接住,比泊菡摔下来跌伤了更成问题。从前徽商家庭都是聚族而居,那些不好听的话,也是从男女之间有心无意的递个东西,传句话开始的,负主要责任的,自然都是女人。
她这样防患未燃地说泊菡,根本不提楼上的女子就是差点嫁给楚舜的项盈秋,泊菡心里的委曲,化成一颗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筱玉有些诧异:“我说话也没重口气,又没说你和大伯有什么,你哭干嘛,倒像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欺负小辈了。”
沈嫂子看着两个人说话不对头,赶紧拉开泊菡,背着筱玉劝了几声。
吃完晚饭楚舜送走盈秋,回到楼上的时候,发现泊菡靠在床上发愣,神色不愉快的样子。
可他的心情也很差。电器商行租的门面,房东是南洋华侨,看着北边又起了战事,上海物价飞涨,动了回乡的心事。对楚舜说,要么买下店铺,要么店租翻倍。楚舜算来算去,手上的钱只是买店铺的零头,可如果房租再翻倍的话,生意就快到做不下去的边缘了。
他请了盈秋过来帮忙,她毕业后在估价行上班,理理看如果把小工厂和手上的货物都抵押给银行,能不能贷到些款子,凑一笔钱来买店铺,可盈秋手拿算盘打了几遍,想要拿到楚舜心目中的数字,差不多是天方夜谭。
楚舜努力摆出一个轻松的笑脸走向妻子,他坐到她的身边,望着她:“菡,你怎么了?”
泊菡也看着楚舜,却是双眼微红,含着泪光:“舜,我觉得你不够尊重我。”
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楚舜的心底温柔地酸涩了一下,便好脾气地哄起她:“你是在怪我吃饭时只给项小姐夹菜,没给你夹菜吗?因为你是主人,她是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不是我不尊重你。”
泊菡只是摇头,继续落泪,泪珠打上她湿漉漉的睫毛,然后变成一颗流星划过脸颊。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关心你差点摔伤?当时我也很担心,吓了一跳,但我不能只管你啊,家里还有客人呢。”
泊菡神色黯然:“不是这个。我只问你,你是怎么认识项小姐的?”
楚舜还是温和地和她说话:“你放心,我和她是在公事上认识的,刚刚在这里,谈的也是公事。”
泊菡泪如雨下,声音却提高了:“你骗人!我见过她,上一回是在大街上,这一回你竟把她带到我们家里。她是你在公事上认识的吗?你是在哪个公事上认识差点和你结婚的项盈秋的?”
楚舜这才清楚泊菡生气的原因,原来她猜到了盈秋的身份,开始吃醋了。
他只好把心里的难事暂时放一放,安慰妻子道:“你用不着吃醋,我现在和盈秋只有公事上的来往。当年我对着你立过誓的,今生只要你一个人。”
泊菡蹙着秀眉,对楚舜说:“我在家里,婆婆,哥哥和你的公事,从前还有个吴妈,都是碰不得,惹不得的。有什么事,回回你都是一套套的理论,我驳不了你,件件都依了你。可今天这一样,是我的底线,我不许你和她来往。”
楚舜心烦,免不了提高了声音:“你能不能讲些道理?我和盈秋是公事上的往来,值得你准许还是不准许!”
夫妻俩都高声吵了几句,最后还是泊菡停了争执,只是想想就流眼泪。楚舜看见泊菡伤心的样子,态度也软了下来,对妻子抱歉道:“对不起,菡。你容我把公事办完了,我可以不再见盈秋。”
泊菡看见楚舜春山般秀美的面庞上,凝着丝丝的苦恼,也软下来,止了眼泪苦闷地说:“算了,我真是拿你没法子,这辈子是落在你手里,跑不了了。”
楚舜理解错了妻子的意思,以为她的话是示爱,便搂住她的肩膀,也道了一声:“我还不是一样,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
泊菡却坐得远了,也不看他,平静地告诉他一个消息:“舜,我们有孩子了。”
楚舜听见,高兴又吃惊,忽地又有些紧张,他要做爸爸了!然后,他想到自己添了孩子,家里还得再请人帮忙,一时又不安担忧。
泊菡看他半天没有反应,回头看他一惯静如秋水的俊脸上百感交集,反而忐忑起来,问他:“你不喜欢有个孩子?”
楚舜藏好内心的不安,放了一个笑到眼里的笑容,把泊菡抱进怀中:“怎么会!菡,我太感谢你了!楚家有后,我要做爸爸了!”
泊菡靠在他的肩头,又问了一声:“我现在要你不和盈秋来往,你可愿意?”
楚舜心里既痛楚又欢欣,她这样吃醋,还是太紧张自己的原故,何况她肚子里有了两人的结晶,哪里还敢不依?连连点着头回应妻子:“都听你的,你说不来往就不来往。”
泊菡不知不觉,眼泪又掉下来。她知道哭泣没有任何意义,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她一早就清楚怀孕的事,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当初楚舜推她那一下时,她可以说,这样楚舜一定心疼她;婆婆和吴妈骂她锁她,法师拿法器打她时,她可以说,这样她可以躲掉折磨;她摘桂花时,可以说出来让楚舜帮忙,她操劳家务时,可以说出来,休息休息……她不愿意说,不想让自己沦落成这个家庭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们只是因为她怀孕了,才关心她一点,照顾她一点。
可现在她的丈夫,在得知消息前后态度立变,她想,她在他心里,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的。他对她的好,不过是替他的孩子对她好。
好在她不是第一遍受伤,知道没了爱情,终究死不了人,生活里没有狂喜,也不值得暴怒,没有任何办法,她和楚舜,只得这样在琐琐碎碎的口角里继续下去。
她抹干眼泪,嘟嘟囔囔地说:“你先别和婆婆和我家里说,我想等爸爸大寿的时候告诉他们,给爸妈一个惊喜。”
楚舜早被她哭得肝肠寸断,晓得她为了自己受了许多委曲,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妻子好一点,所以就应承了泊菡。还有十几天就是岳父寿辰,他还要打点好礼物,这又是一笔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