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信冲到床边,楚尧和家祺紧随其后,毓信掀开雪白的蚊帐,就看见一张顶多十二岁,笑意盈盈的小脸,那笑容清纯得像早上花园里新开放的白色雏菊,毓信一见便放下了怒气,柔声问到:“泊菡,你什么时候躲在我床上的?”
楚尧望着泊菡的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那里没有哀伤烦恼忧愁不安,只一味地像婴儿般地清澄干净,他不免看得有些恍神,觉得自己深藏的无限心事,被她的双眸婉转一照,便似几片薄雪落入湖水,瞬息无踪……
泊菡抿起嘴,笑微微地:“我午饭过后就来了。”楚尧听到女孩的声音,犹自觉得不真实。
泊菡似乎被楚尧的目光盯得害羞,拿起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滴,低头补充道:“我本来想找小说看看,谁知道二哥这里都是些无聊的演义……”
楚尧终于移开目光,紧张地左右观察,发现毓信和家祺并没有注意他的失态,才镇定打量女孩,发现她身穿白色绉纱长裙,一身雪花般吹弹得破的肌肤,难怪藏在蚊帐里,没有人能发现。而且右边面颊上有一片芦花凉席的压痕,红色的细密回纹印在她的脸上,像雪地里开了一朵粉蔷薇。
毓信继续和和气气地哄她:“那你都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没有,我翻了两页书就睡着了,直到你刚刚扳指头数人头的时候才醒。”
“真的?”毓信犹不放心。
楚尧拉了一下毓信:“你妹妹不会说谎,我们要相信她。”
毓信选择相信泊菡,因为她从不像泊芙那样真真假假,说的都是真话。于是回头道:“小妹从不骗人,她说睡着了,就一定是睡着了,没听到我们的谈话。”
泊菡跳下床,向门口盈盈而去,却又回头笑道:“二哥,楼下冰箱里有冰汽水,我一会让老梁送上来!”
果然几分钟后,家里的杂工老梁送来几瓶冰爽的橙味汽水,少年们骨嘟嘟地一饮而尽,身上堆积的暑意,顿时消减了一半!
少年们继续商讨着出行的细节,当然,大多是楚尧的主意,因为平日的关注留心,他做的功课比毓信和家祺都多,伙伴们对他的方案心服口服。
“好了!”等到最终的日程议定下来,少年的心胸里好似百舸争流,都充满了青春激荡的力量。楚尧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栏,顿时,火烧似的晚霞流光烁金,将三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色,好朋友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血脉里澎湃着民族兴亡的使命之感。
“毓信哪,叫你的同学一齐下来吃夜饭。”章太太施绣银那口软软糯糯的苏州腔上海话在楼梯间响起来,毓信开心笑道:“大家吃完饭都不许走,我们一起去西马路的体育馆游泳去!”
自与楚尧商定了从军之事,毓信便一直暗暗做着准备。这次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大计划,一想到不久的未来便可以用血肉之躯见证硝烟,枪炮和鲜血,就心潮澎湃。
楚尧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筹集到两张去香港的船票钱,如今这样的船票价格,也因为经济封锁,往来沪港两地跑单帮做走私生意的人渐多,被黄牛党们炒得畸高,少年们手头的现金,远远不够两张船票。楚尧便安排大家将找出一些诸如钢笔、书籍字典、文具之类的,分头变卖。
这天,四人聚在王家祺的房间里商量。
“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这两年就少看几场电影,少买几本杂志了!”毓信泄气地嘟囔道。
王家祺也摇头叹息:“那些旧货商也是黑心,二十元一本的剑桥大字典,居然只肯收三元钱。”
“我们筹措了半天,才筹到一张船票的钱,还差差不多一百元呢!如果不能赶快筹到钱,等船期到了,只怕票价还会再高。如果手上只有两张船票,就算到了香港,没钱下一步计划也是无路可走。”一向不知烦恼的蹇伯英耸着八字眉。
楚尧眉峰凝霜,沉思不语,半天才说:“看来,要采取一些非常举措才可以筹足旅费。我想修改一下计划,推迟出发时间,改到开学之前的那一个礼拜。这样,我们可以从家里拿了学费出来,做到达香港后一半行程的经费。”
毓信一手支颌,另一只手转着一块银钿说道:“如果能偷出家里值钱的珠宝金器,倒是可以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只可惜我姆妈在钱财上是个精细的人,就怕东西还没到手,就被她发现了。”
楚尧听了,漆黑如墨的瞳眸一亮,但很快那一点小火星就熄灭了。
蹇伯英笑道:“我家境不错,说不定能搞到一些钱。不过有言在先,我最近答应泊芙妹妹好几个承诺,你们的活动就不能次次奉陪啦!”
毓信看着伯英油头粉面的样子,不满意地白了他一眼。
第二天,楚尧找到毓信,交给他一个小小的绸袋。毓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根古旧的金项链。项链本身款式简单,但链坠却精美不凡:一朵熠熠生辉的纯金玫瑰,花芯是一粒火彩璀璨的钻石。拧紧坠子上的旋钮,那玫瑰便可以缓缓旋转起来,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音乐声;再旋开玫瑰的花茎,发现那里是中空的,方便滴入香水,佩戴时可以散发出阵阵幽香。
毓信不禁赞道:“好精致的东西,一定值不少钱!你从哪里弄到的?!”
楚尧脸色暗淡,眼里飘过平静的忧伤:“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纪念物,原来想终生保存,不过,”他换了一副坚定的神色,“我愿意把它用在更正确的地方。”
毓信知道楚尧家境清贫,他的娘亲在生下他后便急病去世,这样的纪念品对楚尧而言弥足珍贵,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楚尧见了,立刻变出轻松的笑意,拍拍毓信的肩膀,道:“没什么,假如娘亲活着,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我知道你家有个店面租给了做珠宝生意的的印度人,你去找找看,说不定这一件就值几张船票呢!”
毓信立即按照楚尧的吩咐去找了那个印度商人。结果印度人一边仔细端详着项链,一边狐疑地打量着毓信,半天才开口:“小伙子,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毓信含糊地点点头。
“小伙子,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毓信摇着头不耐烦地说道:“你就说说它值多少钱吧!”
印度人翻翻白多黑少的死鱼眼,懒洋洋,慢吞吞地说道:“这件东西不是中国的,它来自德国,是位德国贵族送给情人的爱情信物。”他指了指项坠边缘上一溜细若发丝的字母,拿怪里怪气的声音念给毓信听:“Meine lebenslange Liebe.( 德语:一生挚爱)”又道:“这项链手工精细,暗藏玄机,里面的钻石虽然小,却是完美无瑕。这种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如果你能说明来历,我愿意出三百五十元钱买下,但你若说不清来历,我只能给你三十块钱。”
毓信听了,气极败坏,嚷道:“跟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也说不出来历,凭什么一个说法,就差十倍的价钱!”
印度人依旧慢条斯理:“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不是贼赃,或是你从家里偷来的?若我收了贼赃,传出去岂不要倒掉自己的招牌?”
毓信明白他这是借机欺负人,便拿起项链,掉头就走。
那印度人还在身后叫道:“小伙子,你如果带着父母来,讲清楚项链的来历,价钱我们还可以商量!”
毓信又在几家珠宝店里碰了壁,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在楼梯口正遇上泊芙,他灵光一现,心道泊芙不像自己那样手脚散漫,说不定攒了几百元的私房。便拽住泊芙,问:
“泊芙,我这里有一根项链,你看喜欢不喜欢,壹百元卖给你!”
泊芙平日里就和毓信争争吵吵,见毓信掏出一根旧项链,摆明是在戏弄自己,没听清毓信细说就扔回他的怀里:“什么破烂玩意儿,看都不要看!你是缺钱还是缺心眼了,拿这样的东西回家骗我?!”说完扭身就走。
毓信只好无可奈何地收好项链,慢慢踱到楼上,在泊菡房间里找到泊菡,温言相哄:“泊菡,二哥给你看个好东西。”泊菡正在床边给她的洋娃娃钩毛线裙子,听见毓信的话,仰着脸笑问:
“二哥,你又带什么好玩的给我看了?”
毓信拿出项链,按开项坠的机括,把链坠里的玄机向泊菡一一演示。
泊菡看得目不转睛,直呼:“真漂亮,真漂亮!”
毓信收起项链,问泊菡道:“这项链你喜欢不喜欢?”
泊菡眨眨明净的双眸,长而浓密的翘睫毛仿佛湖面上的倒影,她点点头,反问毓信:“二哥你是准备送给我吗?”
“这项链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毓信小心地按自己想好的腹稿说下去。“是我同学的,他准备拿这件项链换下学期的学费。我看了,觉得你肯定喜欢,就先要了给你看看,你若不要,我们班上的张希琳同学就准备要了。”
泊菡毕竟是小女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一心想要,她嘟着嘴,搬着手指盘算了一番道:“我也只有不多的钱,太贵了就买不起了。”她跳下床,到抽屉里翻出钱夹,又到五斗柜上搬出零钱罐,倒到床上,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泊菡在家中最小,平时的零花钱也是最少,过年的红包也没有哥哥姐姐的多,所以她的钱多是二元,五元的小票,加上储钱罐里三十多个洋钿,毓信粗算了一下大概有一百二十多元,没有想像的多,也算差强人意了。便一把掳过所有钱票,好像在怕泊菡反悔似的,说道:“够了够了!”丢下项链,掉头就跑。
出门后又想起什么,再跑回泊菡房间悄声叮嘱她:“今天的事,千万别和家里任何人讲,得保密!”泊菡知道二哥怕挨骂,便笑着点点头,又急急玩起手里的项坠,再听一遍那叮叮咚咚的美妙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