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虽不世故,但不傻。当事的时候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可冷静下来也能看出套路:吴妈要是真心想走,还能热腾腾地做好一桌饭菜?想想就是专门演给自己看的戏,教自己知道,这个两进三丈宽的院子,婆婆碰不得,大小少爷碰不得,就连吴妈这样的佣人也碰不得,自己要争,还没有任何本事。
吴妈自在楚家闹过那次后,身上就气出了病,头晕目眩,上不得高下不得低,一家大小的家务事,突然落在了泊菡身上。
泊菡在筱玉教导下做家务:筱玉的人生,经历了家道中落,丈夫横死的变故,深信金山银山,如果不省吃俭用,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因此格外节俭,凡事讲究亲力亲为。其实这两年楚尧楚舜都有收入,家境蒸蒸日上,但她还是诸般节省,教出来的,也是如何从手指缝里省钱的苦法子。
冬笋鲜嫩,有钱也吃不起,就是遍地都是的春笋、莴笋,也不能切大了,得切小滚刀块,可以多捡几筷子。那莴笋的叶子哪里能丢,洗净烫过,调点麻油就是一道小菜;霉干菜里的五花肉一定要过油,炼下的荤油正好煎几块豆腐,也算半荤素的一道菜了;买了鱼,中段红烧,头尾熬汤,就是分开来的两道大菜,这些市民俗世间的精打细算,筱玉每天都要强迫泊菡学习。
泊菡从前有多雅,听音乐,看话剧,读小说,如今就有多俗,为了一角两角钱要和鱼贩子肉贩子讨价还价,这种日子泊菡哪里过过,自然万般不适应。加上筱玉天生的冷面孔,不易亲近,天天就感觉在冰窖里一样。
婚后,泊菡要学的第一件事,便是早起,星子还闪烁在天际,她就得披衣下床。动作慢些便有吴妈几百句嘲讽等在那里。她不是没掉过眼泪,可是有什么用呢?楚舜开头还安慰几句,后来也听之任之了。
早起后先要倒热茶给婆婆服药,打扫庭院,她的手什么时候握过竹笤帚,头几天就生了一手的血泡,也只有偷偷地拿针挑了,装作没事,后来白嫩的掌心渐渐生出茧子,她也知道了,在这家里一天,茧子总是少不掉的。
买菜后三个女人一起在天井里,先要洗完全家人的衣裳,楚舜的衣裳,还要精心地浆好。然后择菜洗米,做午饭,饭菜并不用泊菡动手,但依然要在一旁学习——楚家的菜式是徽州一路的,多用山笋木耳火腿,口味偏咸喜辣,与泊菡从小吃惯的上海本帮浓油赤酱,清爽偏甜的口味大相径庭,可中午只有青菜豆腐,因为楚舜不在家。
晚餐的时候,才有鱼肉上桌,但徽州规矩,那些鱼肉是给辛苦在外的男人吃的,除非那男人夹菜给你,不然,女人碗里的,还是青菜豆腐和笋干。
泊菡最忍受不下去的正是这些,报纸电台里天天在说“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可她现在过的日子,依旧是中国几千年传统的那一套:男人是天,女人连地都不如,只是浮萍灰尘,吹散无根。何况压迫女人的,往往还是身边的女人——她们不但心甘情愿地被这些吃人的礼教束缚,还要教着别的女人一起乖乖地被束缚了。男人们都袖着手,在一旁享受着压迫的利益。她要在这里学会生存,就得有自己的法子。
晚饭后才是泊菡的时间,她叠好衣裳,为楚舜熨好衬衫后,可以看看书籍。这些书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反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她有时求楚舜带她去买书,可楚舜不是忙,就是忘了,她不是没有失望过。
吴妈连续为泊菡做了一个月的白糖猪油汤团,心心念念泊菡能胖些,结果月底一称,泊菡反而瘦了三斤,她又呕了气,停了做汤团的事业。
泊菡心中明白,她自小吃了肥油就会闹肚子,吴妈这样行事,其实是在帮她清肠,天天如此,加上饮食不惯,心结难开,清瘦了很正常。
吴妈想想还不肯死心,过了两天又端出一碗苦药给泊菡,说泊菡一定是肚子里有虫,喝了打虫的药就没事了。
泊菡听了,微微一笑,端起药碗就是要喝的样子,临到嘴边才淡淡地问一句:“喝了药就是肚子痛一下这么简单?会不会虫子没打下来,小囡倒打下来了?”
吴妈赶紧从泊菡手里抢过药碗,慌慌张张地倒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念佛,然后眉开眼笑地问:“新媳妇你有了?”
她的嗓门大,引得冷冰冰的筱玉也走过来关注地问她:“你嫁过来也两个多月,这次是不是有了喜讯?”
泊菡黛眉轻扬,微微笑道:“我只是问问,并没说自己有了。”
筱玉和吴妈的目光都落到泊菡的腹部,那里平平整整,腰肢婀娜得很。
吴妈心疼起倒掉的药汤,扬声嘟囔:“我还真以为母鸡下蛋了呢!”
泊菡就如没有听见,提起菜篮出门买菜去了,有时候,小小地抗争一下,也是打发时光的一种方式。
仿佛每天就是此刻可以见到天日,从牢笼似的家里走出来,可以在街角的杂货店借到电话打给姆妈和哥哥姐姐们,她小心地算好日子,既不频频通话,又不让思念太久。
“姆妈,今天家里做什么好吃的?”
“还不是老样子,现在桂花藕上市了,放点姜醋炒炒,开开胃。你家呢?”
“豆腐,青菜,笋干,还有……鱼。”鱼是泊菡加的,因为绣银知道自己喜欢吃鱼,说出来姆妈就不担心她的宝贝女儿吃得不好。
“你们家怎么老是豆腐青菜的,下次回来,包点海参虾米回去,笃个你爱吃的海参豆腐换换口味。”
“好啊,姆妈。”虽然隔着电话,泊菡又像变成了依偎在姆妈怀里的小女孩,闻到了爸爸身上的烟味,就连平日里姐妹间的一点点不愉快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暖,挥之不去。她忍着囔囔的鼻音挂掉电话,走得离杂货店远了,知道认识的老板娘不可能看见,才偷偷擦掉涌出来的泪花。
转过街角不远就是热闹的菜市场,人声鼎沸,蔬菜和鱼肉的气息扑面而至。这些日常的,世俗的东西,没有什么诗意,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却生命力顽强,有着宁死不屈的一股韧劲。它培养不出英雄,它培养是芸芸众生,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
这些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人生经验,给了她婚后新鲜的感受:贩粮的苏北汉子性格憨厚;表面上一本正经,常常偷菜的主妇;流着鼻涕,光着身子在菜场里开心做游戏的女娃娃,泊菡都觉得他们的背后,一定各有各的故事:那粗壮的苏北汉子得了粮钱,就去私会几条街外一个可怜的卖笑女,换个半宿女人真心的笑声;偷菜的妇人家里有个专写小说的书生,他写的武侠小说虽然没有市场,却是活色生香;而那个可怜的女娃娃,其实有个做了明星的母亲,在苦苦地寻找她……
她编织着一个一个的小故事,在心里说给某一人听,那个人是她幻想出来的,既勇敢又温柔,对全世界勇敢,却只对她一个人好。等他听完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后,会挑挑眉毛,窝心地嘲笑她:“你这个小傻瓜。”
这个人没有面容,没有具体,只存在她的心中,她知道这不是世间任何一个人,只是曾经有过一个人,很像很像他。
可那个人,伤她伤得最彻底。先是挑逗,然后不由分说地夺了她的吻,说是喜欢她,却又瞒婚,伤害二姐……临了,他还对她说:“我就喜欢捉弄那些脑子不太灵光的。”
幻灭的一瞬间其实很美,她忘不掉他说话时的样子,满不在乎,洋洋自得,帅到天际。
他那话说出来,活生生就杀死了她,她过了很久,才从死亡的废墟上重新开出花来。她不单纯是长大了,而是变成了另外的一个泊菡。
这很残酷,她在受伤中成长,一次一次发现,很多事情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开始理解这个世界,并不是章家那样和睦温暖,而是处处有磨砺,时时有苦难。
好在她伤心归伤心,痛恨归痛恨,但没有半点轻贱自己的意思,现在,努力想和楚舜过好日子,也努力想和婆婆成为一家人。
泊菡沉思得忘了找钱,中年菜贩用上海话软软地叫住她:“小太太,侬的铜钿。”
回来的路上,裁缝店里的老板娘和她打招呼:“小太太,有新到的棉布,要不要做身衣裳?”她上下打量泊菡,热情地建议,“你这身真丝旗袍应该出客穿,上街买小菜,沾到酱油醋什么的就没法再穿出去了。”
泊菡从前没有什么节省的概念,也是在这里,才知道市井平民人人都打得一手精明的算盘,说起话来句句为你考虑,不像在推销自家的生意,这就是百姓的生意经,泊菡不好拒绝。
她看了一块冰蓝色的细棉布,让老板娘量了尺寸,老板娘边量边说:“做衣裳的时髦一年一个样,今年讲究妇女解放,胸襟都放开了。要不小太太就做一套穿试试?”
泊菡好奇地问:“到底怎么样放开了?”
老板娘努努嘴,对着案板上几团圆圆的模型说:“就是女人们再不要束胸了,可以挺胸做人。”
泊菡搞不懂其中的关窍,胡乱地点了头。
等收到衣裳才晓得,原来的“妇女解放”就是用那种圆圆的模型烫出乳峰的形状,如果再要束胸,前襟就会挂下两团瘪瘪的衣料,真是不解放也不行了。
她找出泊芙新送的装了钢撑的真丝胸衣,两下配起来一穿,剪裁到位的衣裳紧紧地裹住身材,低领无袖的短衫胸前波涛如聚,腰窄窄,腹平平,下面小脚裤牙着石青的细边刚到脚踝,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脚腕,加上油条头,红嘴唇,白色小羊皮的露趾鞋,活生生一个俏皮的师奶。
日子就是这样细细碎碎的编织在一起,苦闷压抑交织自娱自乐,交织一点点回忆幻想,彼此成就彼此。
她知道楚舜回来后要上楼放公事包,故意坐到隔壁去等他。
果然他在见到之后眼睛发亮,呼吸发紧,连公事包都没放下就拉着泊菡细细打量,他很少这样失态,如今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第一次看到美女。
他拉住她的手腕,沉着声音下了命令:“这件衣服,不许穿到外面。”
她故意问他:“怎么,很难看?”
“不,”他连连摇头,眼里有一份看不真切的温柔,“是漂亮。”
他第一次夸她漂亮,泊菡听了晕晕陶陶的,能得到他一句真心话很难。三个月来他们相敬如宾,除了夫妻的那点事,并不比婚前亲密多少,可她还有些不甘心。
等他紧紧地抱着泊菡,连身子都紧得发热了,她再一次问他:“舜,你爱我么?”
他犹犹豫豫,好像说出真心会让他失去一切,最终没有说出那一个爱字,他又担心泊菡不开心,说了好多“你是我妻子,我会永远忠实你”诸如此类的誓言。
她失望后,决定从此再不问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