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泊菡发现自己戴过的一个小花戒指不见了,到处寻找,走到门口,一阵自行车铃声,一个邮差跳下车来:“有楚王筱玉的汇票。”
泊菡向婆婆讨来了图章,那邮差盖了戳子,把汇款单和图章还给泊菡,问她:“你是哪个?每个月都要给你们家送一回,还是第一次看见你。”
泊菡笑笑:“我才到他们家。”低头看着汇款单子,上面铁划银勾,一笔漂亮的字,竟是楚尧从南京汇来的钱。
屋里筱玉戴上老花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楚尧的汇款单,一向平静的扑克脸上也有了些温情,念到附言里楚尧说下月初要回来休假,就急急地走到月历牌前面,算着日子。
泊菡起了一阵慌,在她印象里,楚尧是那种风一样刮来又刮走的男子,她嫁进楚家,也没有把他算成这个家的成员,想过碰面的事。如今才发现,是她想简单了:就算多大的风,也没法把他从这个家里刮走,他要休假,必然是要住在家里,必然是要住在她的隔壁。
筱玉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泊菡神色有异,吴妈正在向筱玉讨去邮局拿汇款的活:“我一会出去买醋,正好把汇款拿了。”
筱玉奇怪:“醋不是才买的两瓶,这么快就用光了?”
吴妈笑得不自然了:“我说错了,是麻油,麻油。”
筱玉却转脸把汇款单和图章交给泊菡:“你跑一趟,把你大伯的汇款给取了。”她就是要媳妇加深印象,她还有个儿子,不但做了军官光宗耀祖,还顶顶孝顺。
泊菡领了这心不甘情不愿的差事,只好到邮局排队取钱。办理的时候邮局职员说:“我记得你家的汇款,以前每月都是个歪脖子老太来取的。”
泊菡听出了问题,就问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记忆力惊人的职员微笑解释:“主要是汇款单上的字有特点,每个月准时汇来,还有你这么漂亮的密司(小姐)我第一次见到,自然记起来以前取钱的是谁。”
泊菡心中清楚了,向职员道谢出门。没行多远,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和一位身形丰满的女子,并肩交谈而行,看得出他们很熟悉。
他俩穿过马路,这时,有辆汽车不避行人,飞快地开过来,那女子啊地尖叫着,扑向楚舜,楚舜自然向怀中一拉,女子虽在楚舜怀中呆了不过一两秒,但在泊菡眼里,却有十分钟那么长。
她记起二姐教过这么一招,原来擅风情的女子都会使。就在这个街口,她想起久远的那个夜晚,她和爸爸姆妈站在露台上等泊芙,也是这么样的场景,当时认定楚尧轻浮主动,现在才知道,眼见也不都是真情。
泊菡恍恍然地跟着过了街,又恍恍然地向前走,她一直坚信是楚尧主动勾引的二姐,现在发现可能不是,就好像一座巍巍的高塔,最底下被抽去了一块砖,虽然还很坚固,到底有了破绽。
想来想去,还是认定二姐不可能这样不知羞,也只有这样,她自己的人生,才注解得下去。
还想往前,却被楚舜拉住,原来他在水果摊买筱玉爱吃的桃子,看见了泊菡。
“你怎么会在这里?”楚舜有些惊讶。水果摊老板和楚舜相熟,也好奇地问起来:“这位小姐是……?”
楚舜唇畔含笑,向老板介绍说:“是我太太。”
水果摊老板看着一双璧人,欢喜得又送了两只香蕉:“不是请你,是请你太太的客,你们挑人的眼光都不错啊!”
泊菡向老板道了谢,楚舜拿起一只香蕉,剥好了递给泊菡,老板啧啧地感叹:“年轻人真是恩爱,愿你们一生都像广东芝麻香蕉一样甜甜蜜蜜!”
泊菡噗地笑出声来,市井百姓真是可爱,时时忘不了给自己的生意做广告。
楚舜抱着桃子,与泊菡并肩而行,泊菡这才看到,前面见到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她小心试探:“你今天这么早回家?”
“下午没有什么事,就早些回来了。”
楚舜根本没有提刚刚同行的女子,看来是他不愿意说。泊菡现在已经知道,他既然不想说,强行要问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换了话题。
“舜,我发现吴妈在偷家里的钱。”
“我不相信。”
泊菡郁闷地叹了口气:“我什么情况都还没讲,你就下了结论说不相信。算了,我不说了。”
楚舜不理泊菡,声音理智严肃:“吴妈在我家三十多年,她的人品我能相信。”
“好吧,算我没说,你相信她吧。”泊菡觉得楚舜的反应也在意想之中,用三个月来换二十多年的相处,她赢不了任何人,哪怕她是他的枕边人,再亲密也没有用,他不曾真正信任她。
楚舜沉默了,半天才讲:“你说吧。”
“今天婆婆让我去邮局取你哥哥汇来的款子。邮局的人告诉我,哥哥每个月都汇钱过来,但婆婆的账本上,两三个月才有一笔。你要是不信,打电话问下哥哥就清楚了。”
楚舜听着泊菡说的有理有据,不像是冤枉,便有些歉意:“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不通吴妈为什么会这么做。”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说,这两天,我丢了个金戒指。”
楚舜赶紧抓住泊菡的右手细看,纯金的结婚戒指还在,松了一口气。
“那是我结婚时,伯娘婶婶们送的小玩意,平时不当心,结果就少了一个。”
楚舜问:“你想怎么办?”
泊菡想了想:“吴妈要那么多钱,一定有什么用。不如慢慢看看,等知道原因再说吧。”
楚舜知道吴妈时常刁难泊菡,明嘲暗讽,但泊菡没有和她针锋相对,是她有涵养,这次不急着和吴妈算账,是她宽容,心头一暖,拉着泊菡的手也变得温柔:“后天我陪你回家。”
泊菡的眼睛顿时亮闪闪的:“唉呀!三月之期到了。”徽州规矩,为了媳妇早些适应婆家的生活,新婚之初,要住满三个月才能回娘家。
她顿时像个小孩子那样欢喜:“明天要出来做头发,催一催衣裳有没有改好。还要修一修指甲!”她伸出手来,结婚时擦了指甲油的漂亮指甲,现在光秃秃的,指缝里还有菜渍的颜色。
“舜,帮我和婆婆说说吧,明天放我一天假,我要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好。”楚舜温柔地应着妻子。
晚饭后筱玉叫住泊菡,面色如常:“我听舜儿说,你明天想休息一下,打扮自己好回娘家?”
泊菡微笑着问婆婆:“可以吗?”
筱玉摇摇头,眼神冰凉:“为人妻子哪有这样偷懒的说法,大家都要等着你休息完了再吃饭穿衣吗?”
泊菡一时受不了,故作不解地问筱玉:“我没嫁进来,家里就没有人吃饭穿衣了吗?”
筱玉深感不悦,媳妇竟然在她面前顶嘴,说话的声音立刻严厉冰冷:“从你嫁进来,这个家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别说请假,就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
“我到这个家,是来做楚舜的妻子,又不是当全家的奴隶。”泊菡一直对婆婆的教导有看法,心平气和地告诉她,“现在是民国三十六年,过去几千年的封建早废除了,婆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听到争吵匆匆赶到的楚舜一把推开,泊菡没有防备,狠狠撞到了门框上,硬木的门框将头和肩膀撞得生痛,疼得哼出声来。
楚舜没看泊菡一眼,只是用徽州方言着急地劝姆妈不要生气,为妻子解释,筱玉压着一生气就疼痛难忍的右腹,用徽州话念头含着冰冷的眼泪,对楚舜说:
“我好容易教三个月,刚以为有点样子,今天一点小事就现了形,眼里没有我这个婆婆!”
楚舜一边替泊菡赔礼,一边扶姆妈躺下,吴妈也进进出出地过来掺和,指着泊菡劝筱玉:“唉呀她又不是我们徽州媳妇,不容易教成功的。”
筱玉一听就生气,用徽州话对楚舜讲:“还不是你非要娶她,如果娶了另一家的,我也不会这么操心。”
泊菡听他们用方言一来一往,当着面派自己的不是,婆婆和吴妈一直喜欢用语言上的优势,把自己划在某个界限之外。可是楚舜呢,也是一样。
楚舜过来拉她:“姆妈要你好好思过。”他把泊菡带到东厢,要求泊菡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好好反省。如果想通了,就检讨一百遍自己的错误。
原来桌子底下的那盆豆子,就是楚家的检讨书。
“我先给妈煎药去。”最近筱玉发了几次肝痛,去中医那边开了些草药,肝痛发作时就要吃一贴,他转过头来看看泊菡,“你想早些起来,就早早数完。”
吴妈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一双厉害的老眼紧盯泊菡,不肯让她偷了懒去。
泊菡心底刮过凉薄的冷风,一时间脑海里转出许多可怕的念头,她要出走,要离婚,要去南京念书……最后都变成苦闷的五个字:我该怎么办?
楚舜陪着姆妈服下药,已经夜深了,抬头看看小楼,没有亮灯,吴妈已经在打瞌睡。他走进东厢书房,听见妻子低低地,虔诚地祷告着,声音是苦涩的,彷徨的:
“……主啊,求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主啊,求你医治我,你要到几时才救我呢?”
他有些害怕,不知道妻子为什么这样思想。今天的事,她说的话不对,态度上却没有多少错,可他却狠狠地推了她一下,他听到她撞到门框上的声音,也很心疼。
“菡,你撞疼了吧?”他抚摸她的侧发,感到头发下面肿起了一个包,心里很难过。泊菡却忍着疼,挡开他的手,声音变得和平时一样:“你别管我,我没事。”
楚舜紧张地瞧她的脸色,没有丁点异样,连眼泪都没有。他想想不安,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当时只是想分开你们两个。”
泊菡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静得让人心疼。
“我不怪你。如果是你要伤害我姆妈,我会比你更用劲。”只有这样理解,才能解释他的动手,才能绑住自己不再乱想。
可是,楚舜想要的不是理解,他更愿意她委曲流泪,生气,就算动手推他一下,他也会忍,这样,他就不再内疚。
他陪她跪着,看着那盆豆子动都没动,帮她一粒粒地捡到另外一个盆子里,赔着笑劝她:“姆妈一向严格,只认道理不认人。她喜爱哥哥,可哥哥小时候淘气,也一顿打都没少过。这盆豆子,开始是给哥哥准备的,用了二十年,你看上面光滑可鉴,想想我们跪过多少次!”
泊菡捡起一粒泛黄的豆子,果真如楚舜所说,豆子已经圆润光滑,便握在掌心。二十年前的兄弟俩,才三四岁,已经挨打受罚,这一瞬,她竟觉得和他们有了某种联系。
“我看得出,姆妈嘴上不说,心里是欢喜你的,你只要再忍段时间,千万不要顶嘴,慢慢习惯了就好。”楚舜耐心,没有命令的口吻,有些婚前的样子。他的话是水,温柔地流过泊菡的伤口,却没有营养,抚平不了内心的受伤。
“你们……你也是习惯了这样不文明的教育方式?”她侧着头问。
“拿哥哥来说吧,他脾气硬,可姆妈教训他,他也是乖乖受教的,不过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东西,他是不肯改的,挨打真是家常便饭。”楚舜根本不谈自己,只是举了楚尧的例子。
泊菡想了想,平静地说:“我知道错了,婆婆生着病,我不该惹她生气。”她抚着十字架项链,对着楚云晖和红缨的照片发誓:“以后我再不会顶撞婆婆,让她生气了。”
楚舜轻抚她的头发,感动着:“你真好。”
泊菡转过头来向他解释:“我想休息一天,不是偷懒,结婚三个月头一次回娘家,我想好好打扮一下,让爸妈他们高兴。”她伸出手给楚舜看,“你看我的手都生了茧子,还有刀伤,我只是想明天把它养一养,再擦擦雪花膏,变成从前的那双手……”
妻子虽然娇滴滴的,但她的温顺懂事,远远超过楚舜的想像,这一刻,他庆幸自己娶对了人,便握住泊菡,微微而笑:“你没有变丑,还是那么漂亮,这双手就是做再多的事,也是漂亮的。”
他说的应该是发自肺腑的情话,他难得这样坦白,可泊菡没有分毫的察觉,只当成一句普通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