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泊菡醒过来看一眼闹钟,已经快八点了,身边早已被翻枕空,可自己竟然睡得这样沉!
姆妈说过,新娘子犯别的错都没关系,千万别睡懒觉,会给婆家笑话,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听姆妈说得暧昧,还不太懂,此时才脑中清明,原来婆家会嘲笑新娘贪欢过度,日上三竿还离不开床。
急急洗漱好了下楼,发现楚舜早就上班去了,婆婆正站在天井中央,安排吴妈打扫庭院。
她慌忙请安,吴妈在一边偷笑打趣:“新媳妇可是闪到腰了,下不了床?”
看得出来吴妈在家里地位特殊,拿自己当半个主人,与章家雇的佣人完全不同。泊菡脸红得紫胀,不好搭话,只站在婆婆身边等候吩咐。
筱玉抬起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看了看泊菡,平静地说:“吃早饭吧。”转过脸对吴妈吩咐:“把汤团端上来。”
泊菡坐到饭桌前,记得昨天说好的早饭吃面条,如何变成了汤团?吴妈用围裙擦了擦手,到厨房端出一碗汤团,笑咪咪地:“新媳妇,快来尝尝,吴妈专门为你做的汤团,好吃得唻!”
泊菡素性不爱吃甜,可吴妈盛情难却,就笑着道了谢,拿起瓷勺咬了一口。忽地油腻腻,难以下咽的味道溢满口腔,无比恶心,吐出来一看,原来汤团的馅子,是用肥肉丁和白糖拌成的。
她从小吃菜都是上海江南的菜式,以鸡鸭鱼虾为主,就算带肥的,不过是蹄膀上的那些胶质,真正平常百姓家开荤用的大肥肉,没有进过嘴,头一次吃,肯定会吐。
她干呕了半天,才止住恶心,吴妈却在一边啧啧抱怨:“唉哟哟!这可是我昨晚剁好半天的馅子,就怕你挑嘴,放了好多白糖,这么好吃养身的东西,你怎么吐出来了呢!”
泊菡望着碗里飘着的那层厚厚的猪油花,忍着恶心赔礼道:“不是汤团不好吃,是我从小不吃肥肉。”
筱玉在饭桌前坐下来,面容严肃沉穆:“这几天已经看出你很挑食,所以才身子骨单薄,容易生病。做姑娘的时候,追求漂亮,瘦些也就罢了,可你现在做了人家妻子,用不着在意体型,总得养得丰满些,才好生儿育女。老话说‘药补不如食补’,你第一次吃不到四个汤团,就先吃两个吧。”
婆婆说的话,真是半个不在理上的字眼都挑不出,泊菡内心那一千万个不愿,怎么也说不出口。
吴妈伸手端起碗,气鼓鼓地说:“我再给你热热!你婆婆好说话,换做是我的媳妇,怎么也要她把这碗吃得干干净净!”
筱玉好像没有什么事要做,专门等在桌前看泊菡吃下肥油汤团,望着碗里油乎乎的东西,泊菡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可筱玉就同盲了一般没有看见,逼着她一边恶心,一边强咽了汤团。
筱玉看着泊菡捏着鼻子吃完了她要求的早餐,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命令:“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泊菡趁着婆婆转身离开,又干呕了一阵,只得自己倒杯热茶清除嘴里怪味,才慢吞吞走到婆婆的房间。
婆婆端端地坐在屋中,身后亡夫的照片如同新的一般,泊菡看了一瞥那酷似楚尧的照片,便低下眉眼,小心翼翼地立在筱玉身边:“婆婆。”
筱玉淡淡地说:“你出身名门,嫁到我们家也是委曲了。不过,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新媳妇进门,就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所有规矩都得从头教起。”
泊菡温顺地应道:“知道了,婆婆。”
“我们徽州人家的规矩,家由媳妇来当。按理,你不是长媳,不该你当家做主。只是我的尧儿至今没有成家,长房媳妇的位置空着,你先进门,家就由你先当着,等尧儿什么时候娶了媳妇,再把这个家交给他媳妇当。”
筱玉的话在理又无恶意,泊菡自然不会反对。心想楚尧其实有妻子,却在自己家里装得像没有这件事一样。
筱玉转身拿过一叠本子,交给泊菡:“你今天要做的事,就是先看通这些家务账,既然由你来当这个家,每个月的开销你总要了解。如果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说出来,合适的就办了。”
泊菡身心一轻,接了账本回到自己的房间,偷偷地开心。昨天领教了筱玉的强大气势,对她已经有了隐隐的恐惧。今天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婆婆相处,本来很恐惧,现在看婆婆就这么把当家的责任交给她,好像对她还不错,刚刚逼迫她吃掉肥肉汤团的事,也暂时忘记了。
她先剥了一颗水果糖,丢在嘴里压住胃里的油腻,一个人认认真真地看了许久的账本,还拿纸笔在一边做记录。这几年物价时涨时跌,家里的收入也时多时少,不过总的看下来,还是收入大于支出。有些人情是年年都固定的,也有临时添的几笔,多半是邻居们的红白喜事。有些税费也是固定的,不过楚家是军属,免了不少。筱玉的药费也是每月固定的开销,泊菡记得姐夫说过那进口药颇贵,不知道怎么账本上记的数额好像少了许多。
另外,楚尧也常常寄家用回来,泊菡看见筱玉那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今收到尧儿寄到XXX元”的字样,心里难免异样,在她的感受里,那个到处揩女人油水,拿人生开玩笑的男人和账本里时时惦记母亲弟弟的男人,根本合不到一起去,账本里的楚尧,孝顺,顾家,为了弟弟,可以两次拿出全部积蓄。
还有吴妈,她在楚家竟然没有任何报酬。泊菡知道吴妈是婆婆的陪嫁,可民国早已废除了人身买卖,任何人做工都要获得收入。章家佣人丁妈妈也是绣银的陪嫁,不但绣银做主让她嫁了人,还给她工钱,节假日都有休息。
她花了整个上下午看完近几年的账本,然后信心满满地将账本还给婆婆。
筱玉声色不动地问:“看下来,要你当这个家,你会怎么管?”
泊菡扳起手指一件件算着,先是固定支出如何如何,筱玉戴上老花镜,认真念着泊菡记下的人情往来,看看有没有漏人,结果楚王两家的份子一个没漏,还添上了章家二老,如今楚章两家已是亲戚,人情自然不能少。泊菡注了一下章家亲戚间往来的数额,提醒婆婆不用多给破费,给少了又难堪。
再是日常开支,大约多少用度,现在增加了一人一口,又要多少,总的算下来,每月楚舜交回的最少家用的数字也出来了。
楚舜交回来的钱时少时多,平均算下来,总是能富裕一些。泊菡有一个计较,要和筱玉商量:“婆婆,我听舜讲,电器商行的本金全部是哥哥出的。我想,今年起多下来的钱,应该还给哥哥一部分。”
她对楚尧的看法,有了一点点改善,就不愿意丈夫欠他的人情。
筱玉没有说行还是不行,只是在思虑:“我的尧儿也是到了成婚的年纪,是该给他存些钱,预备着结婚用。”
泊菡觉得婆婆是不苟言笑,却讲得通道理的人,就大胆陈言:“还有一件事,我发现吴妈在我们家一直没有薪水,觉得这样不好,她也得有收入,才好积谷防老。”
筱玉目光幽深:“哦?你要给吴妈开薪水?”
“嗯。”
“还有呢?”
泊菡见婆婆异常和蔼,胆子更大了:“吴妈也老了,可以少干些事,我们家,哦,是我娘家丁妈妈的媳妇沈嫂子正好要找事做,她手脚麻利,愿意到我们家来帮忙。”
沈嫂子是绣银为泊菡一早物色好的。现在没有陪嫁的说法,绣银看着楚家病的病,老的老,便寻了年青力壮的沈嫂子准备送过来。
泊菡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到门外有人生气跺脚,原来吴妈一直在偷听,听到泊菡嫌她老要用新人,气得心头发慌。
筱玉就像没有听见那样不加理睬,继续平静地问着泊菡:“还有吗?”
泊菡想了想,翻开账本,指着筱玉的药费问婆婆:“婆婆,你每天吃的保肝药,药量没有记错吧,我怎么觉得药钱不对啊?”
筱玉顿时蹙起稀疏的眉毛,眉心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你有什么觉得不对的?”
泊菡边回忆边说:“这味药是进口的,得用美金买,每回都是大姐夫托人带到上海。有一次经我手交给舜,我记得清清楚楚,药价是多少,每天吃几粒。现在看到账本,数字对不上,就担心婆婆吃少了份量。”
筱玉听了,起身拿了药盒过来,泊菡念了念,上面的剂量分明没错。看来,只是账记错了,令人疑惑的是这账竟错了一年多。
筱玉听了泊菡的解释,寸言未发,只是暗暗思索。
柜子上的座钟“铛铛”响了六下,楚舜说过他不会超过七点回家,思念了一整天的这个人,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泊菡忽地心花怒放。
筱玉看到她脸庞瞬间便如鲜花灿烂,心中有些感伤嫉妒,这个媳妇确实明艳|动人,心思纯真,没有哪个男人不喜爱。
可生活是本难念的苦经,兵荒马乱的年月,做为女人,学会生存才是最正经的事情。她收拢好账本子,对泊菡说:“你上楼梳洗一下,我们徽州女人,都是要打扮好迎接丈夫回家的。”
泊菡“丁丁咚咚”地跑上楼,洗脸梳头,擦香抹脂,在衣柜里挑来挑去,真是不知道穿哪件衣裳才好,想起楚舜上次挑了红黄花色,大概是他喜欢的颜色,也选了件鹅黄桃红配烟蓝横条纹无袖短旗袍,在穿衣镜左照右照,镜内美人黛眉轻扬,笑靥如花,粉嫩嫩,香喷喷,真是好看。
好像楼下天井外有楚舜说话的声音,泊菡赶紧穿好皮鞋,准备下楼,再听听不对,竟是吴妈在大哭大叫,又蹦又跳地吵闹,还有母子两人用徽州方言交谈劝慰的声音。
泊菡有些不知所措,难道是吴妈因为她说了想用沈嫂子不高兴了?可为什么不当着自己的面好好说?这样又哭又闹的市井人家撒泼劲,泊菡见也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慌张得守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