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舜一直温顺地听着教训,一声没吭。
筱玉停了停,又看看泊菡,没有再训下去,平静地说:“你犯了错,自己知道该受什么罚。”
楚舜没有说话,自己走进东厢,跪倒在父亲的书桌前,从桌下面取出两个瓦盆,口中念念有词,每说一句就从盆子里摸出一粒豆子丢进另一个盆子。
泊菡走到婆婆面前,小心翼翼地替楚舜求情:“婆婆,今天回来晚了不是舜的错,是我要去看一个同学。”
筱玉目光幽深:“你丈夫领你出门,错不在你,在他。”
泊菡无话分辩,心痛楚舜代她受过,走近屋里陪在楚舜身边:“舜,对不起。”
楚舜并没有理她,神情沉重,仿佛置身荒原,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他在孤独地和世界角力。
他一遍遍地喃喃:“我一定要做到……”
我一定要做到,我一定要做到……泊菡听明白了,他要做到的是,重振王氏的家声。
泊菡听楚舜讲过,他的外祖王家曾是声震江南的徽州巨商,到了外公这代已经萧条,只有外公一人做过前清小官,这条里弄就是当年的祖产,后来舅舅们无用,分家卖给他人,剩下婆婆筱玉固执地守着这间小院,算是留下了王氏一门的零星基业。楚舜开的电器商行,店名就出自当年王氏的“元吉商号”。
她替他委曲,拉住楚舜正在放豆子的胳膊:“抗日杀敌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事,又不是哥哥他个人做成功的,但重振王氏的家声,却要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哪件轻哪件重,难道婆婆看不出吗?”
楚舜手臂一带,脱开了泊菡的手,侧着脸冷淡地回答:“哥哥拿生命来完成先父遗命,能活下来是他的幸运。我只是在太平闹市开个商店,打开门就能做生意,还不好好经营,哪件轻,哪件重,你看不出吗?”
眼前这个面目冷漠的楚舜就是一惯笑如暖阳的美少年吗?泊菡呆住了,她从未见到过他这副面孔,她觉得脸烧得滚烫,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只好委屈地咬着唇。
楚舜继续僵硬地完成他的动作,就像没有泊菡这个人一般。
吴妈走过来:“新媳妇,你婆婆找你商量……”
筱玉要商量的是第二天的早餐,泊菡不清楚家里的习惯,自是不敢多言,只听到楚舜是早上七点吃完早饭后出门,风雨无阻。心里算了算,明早必须六点起床才行。
吃完午饭楚舜就去了电器商行,直到天已黑透才归。
吴妈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也是等他回来才一齐上桌。前几天不分大小,婆婆还客气地给泊菡夹菜,询问她的口味,今天从中午开始,饭桌上便没了言语,只能听到筷子碰到瓷碗的声音。
这与章家平日吃饭时热烈愉快的气氛完全不同,只要有毓信和泊芙在,嘻笑声和抬杠声就不绝于耳,就算没有话题,说说这个菜好吃,那个菜淡了,谈谈笑笑也能轻松下饭,现在这样沉闷压抑,真是没有胃口。
晚饭后,吴妈端上消食的热茶,楚舜给婆婆念几段报纸上的时事,尤其是徽州那边的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念到。
婆婆听完了,吃着茶,又说起她们王氏祖先的德言嘉行,把曾祖、高祖们的事迹说得神乎其神,什么幼有大志,纯孝,不贪钱财,不恋女色……好像和泊菡自小听到的那个一品提督的曾祖父章凤高差不太多,也许是同一部圣贤传奇里抄下来的,看着楚舜和吴妈听得是必恭必敬,泊菡在肚子里好笑了一遍,就把中午的不快忘掉了。
上楼时,楚舜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就原谅了他,反而问:“你们吃饭时不能说话吗?”
楚舜点头:“我们家食不言,寝不语。并不像你们家那样喜欢在餐桌上说话,讨论事情。”
“可我见你在我们家餐桌上说说笑笑,一向开心得很。”泊菡脱口而出。
楚舜微笑起来,大半天不见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泊菡脸上:“你们家是不错。”
泊菡第一次听到楚舜夸她,虽然是连着全家一起夸的,她也是甜蜜蜜的。
她记起心里一件很要紧的事情,对楚舜道:“舜,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楚舜刚要问“是什么?”却又改了口:“我还有公事要做,你等我回房间再说。”
正好他走到楚尧的那间房前,进门后动作连贯地关上了门。
被挡在门外的泊菡尴尬万分,眼角的余光瞧见婆婆和吴妈正看着自己,她很是丢面子,只好为他开脱,也许是他单身时养成的习惯,也许是他不解风情,他心里对自己还是好的。
隔着天井望着小楼的筱玉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对守在身边的吴妈微微点头:“舜儿还是受教的。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会为它全力以赴,必要时丢弃一些东西也是在所不惜。”
吴妈低声笑问:“都做了婆婆,还是不满意新媳妇?”
“谈不上不满意,总归是大家闺秀,家教体面都没有话说,这一年又变得更漂亮了。我有些担心舜儿……他们少年夫妻太恩爱了,就不肯上进。”筱玉目光幽深,“再说,我的身体……也没几年好活,她那样娇滴滴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抬,我怎么放心把这个家交给她!”
新房里枯坐多时的泊菡,终于在十点半钟的钟响之后,等来了楚舜。她已经放下前面被拒门外的尴尬,一心想告诉丈夫自己的盘算。
她拉了楚舜坐到床前,打开早就摆在床上的黑漆螺钿盒子,拿出一本存折来:
“舜,这是姆妈给我的陪嫁,应该不少,你算算看,能不能把开店的本钱和修房子的钱先还给你哥哥?”
“你好好的干嘛想着还钱给哥哥?”楚舜没了笑意,反过来悻悻地问。
泊菡把存折塞到他的手里,柔声道:“我看你用了他的钱开店修房子,心里的压力很大,不想你为难自己,不如把钱还给他,用自己的钱做生意,好一点坏一点都不着急。”
楚舜打开那张存折,看着里面的数字,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合上存折,又交还泊菡:“你也说了,要用自己的钱。可你的钱,并不是我的。”
“我们现在是夫妻,自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楚舜眼里有隐隐的感动,可想了一瞬后,还是固执地拒绝了:“我和哥哥没有分家,他的钱才是我的钱,再说,商店和工厂他也有一半的股份。但你的钱,我不想动。”
“为什么?”
楚舜没有回答,反而微微冷淡地问她:“我想你还在对哥哥有意见,才不愿意我使了他的钱?”
他的问题就像一支精准的箭,射入了泊菡的内心,泊菡怔忡着。
她确实反对婆婆一再拿那个人来压倒楚舜,不过,现在是真心想帮丈夫,看到他年纪轻轻,肩头上就承担着家族复兴的使命,觉得他很辛苦。
泊菡正要说话,楚舜握紧了她的双手,温和地命令着:“哥哥和二姐的事过去快两年了,你这样记仇就不好。要知道,我很尊敬哥哥,我也要求你尊敬他。”
“不可能,他那样的浮滑浪子根本赢不了我的尊敬!”泊菡缩回双手。
楚舜眉心紧皱,按着性子低声相劝:“我们还在新婚,不要争吵。”
泊菡只得暂时放开心中不悦,总不能刚刚结婚,就为着不相干的人,夫妻不快吧。
夜里睡得不稳,老是想着一早要起来做早饭的事,就连楚舜要的亲昵也推辞了。几次三番起来看了闹钟,都还不到时间,不想最后一次竟甜睡过头,还是楚舜起来按灭了闹铃。
“菡,要醒了。”楚舜在泊菡耳边轻轻叫着,只换得她几声呢呢喃喃的噫语。她似在甜梦里,眉目舒展,嘴角上弯,粉红小花的睡衣散开了一粒,正好露出胸口的一弯雪白。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楚舜心中荡漾开来,从前娇弱的小妹妹变成枕边亲昵的妻子,他说不上好,倒有些心慌。
他从小懂事惯了,也孝顺惯了,在别人眼里是个完美的少年。只有感情这一块,没有人教过他,给过他,一片荒芜,不知道什么是爱,又如何去爱。
直到姆妈逼着自己娶妻生子,他才有些惶恐,自己的人生就得被姆妈安排得有条不紊吗?这时候章家的提亲出现了,是他向命运抗争的唯一机会,他本就渴望能真正融入那个开明和睦的家庭,就算章家提亲的是泊芙,他想,他也是会答应的。
求婚那晚从章府出来,回到医院里向姆妈认错,告诉姆妈自己要娶的是章泊菡,而不是项盈秋,他只哀求了一句话:“我从小就没有违背过你,但这一次,我希望自己能做主。”他故意在病房里,当着众人的面长跪不起,本就想好了舆论会站在自己这边,姆妈对自己还有些内疚之心,最终,他成功了。
订婚后的很长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感觉就是兄妹朋友般的感情,没有一点恋恋不舍。好在她并不黏人,没有给他添过麻烦,偶尔突然光临还给过他意外,直到有一天,她写信过来,说是想推迟婚期,过两年再说。
他害怕失去,有些慌,故意拿了信告诉姆妈,嘴里说是请姆妈同意,心里却明了,以姆妈珍爱颜面的个性,一定会妥妥当当地出手。
可他还是坐立难安,担心做错了什么,让她看穿了不愿意嫁给自己,约了她到家里来谈谈。他心里紧张得很,连一惯温和平静的面具都险险脱了几回,好在她单纯没有发现。亲在她嘴上的一吻其实是个戏份,只是想拴牢她,不让她走。
好在她不是看上了什么男子才不愿意成婚,终于顺利地娶她到家,算是功德圆满。新婚之夜,他没有像别人家的新郎那般细细欣赏新娘一生之中最风光迷人的时刻,只是着急把她变成自己的妻子,好在她温顺没有发现。
他想要的妻子,是那种伙伴式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照顾母亲,这样他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进行奋斗。
泊菡不是他心中理想的妻子,她变得美了,他却嫌她太美。从前在她面前,还有些自信,现在,她站在他身边,更加璀璨夺目,叫他不自在。所以,故意挑花色难看的衣裳给她,不爱陪她上街,不喜欢苏愉提到王家祺。
可她呢,新婚后的第一句话,就告诉自己她爱上他了,他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他原本不想和她多亲昵,心里却觉得亏欠,只好和她多多温存。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在人前从没这样过,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