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时节不过刚刚入夏,上海的天却猛然热了起来。一连数日,火红的太阳从清早晒到黄昏,空气干燥酷热,却连一丝风都没有。不管是住里弄平房的百姓,还是小楼公寓的才俊,如何也挡不了这样的暑气,纷纷撑起阳篷布帘,四下开窗,有条件的装了吊扇,备了冰块,一般人家也都翻出蒲扇,头顶井水冰过的毛巾,当作是降温的工具。
可偏偏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挥汗如雨,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秘密的勾当。
领头的少年脸廓英朗,剑眉星目,因为经常在日光下锻炼,肤色也比那几位同伴略深。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白背心,一条稍嫌肥大的暗灰细布西装短裤,一双修补过的白色帆布力士鞋。和屋子里进口的西式壁纸,收拾得漆光可鉴的家具相比起来,显出了身份的清寒。
这位少年名叫楚尧,有着不同于十七岁的沉着、智慧和冷静,那几位凝神聆听的同伴都把他当作这个团体的领袖。他们围着楚尧,听他鼓动着:
“还有半年就到了民|国三十一年,我们的抗战已经打到了第五个年头!由于军队和百姓的顽强抵抗,现在日本人的势力只局限在东北和沿海一带,内地是打不进的。
他坚定的目光从小伙伴的脸上一个一个地扫过:“最近我收听中央的电台,听到了蒋先生的讲演,他说,同日本的战争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了!所以我们谋划的参军抗日,也要提前才行!”
“啊?”同伴里一位细皮嫩肉,梳着油亮西装头的奶油小生惊呼起来,他是蹇伯英,百乐百货公司少爷,穿着时髦的天蓝色洋绸翻领短袖衬衫,最新款深棕色牛津底网格皮凉鞋,明显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才会这样吃惊。
另外两位少年也是面面相觑,其中,有位戴着黑色圆形胶木细边眼镜,衣着斯文的白皙少年低下头来,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朝着他身边的同伴,微微摇了摇头。
眼镜少年的同伴正是这间房屋的主人——章毓信。三人之中也只有他在听了楚尧的号召之后,朝气蓬勃的面庞上露出激动兴奋的神色,只见他从铺着篾席的藤椅上弹了起来,冲到楚尧的身边,朝着他急切地询问:“楚尧,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行动计划?”
毓信也穿着和楚尧相似的背心短裤,不过他的背心是从香港偷运来的英国优质精品棉,西装短裤也是富裕人家才会穿的山东府绸面料,前后还浆烫出四道笔直的裤缝。可他和楚尧站在一起,却没有一丝一毫地分去楚尧的风采。因为那楚尧虽然衣着简朴,身形却是修长健美,清秀的毓信在他身边一站,倒似劲松边的一支弱柳。
楚尧扫视了面前的三个同伴,待到他们都安静下来,才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告诉大家:“从上海一路向西到内地的道路都已经被封锁,我拟定的计划是:先从上海乘船到香港,再由香港经越南的河内转到广西桂林。桂林有国军的征兵处,只要报了名,我们的抗日征程,就算完成了第一步!”
“这……可是要绕了大半个中国了!”蹇伯英又爆发出一声感叹,因为争战连连,他最远只到过老家宁波。
楚尧挑着修长浓黑的剑眉,似英雄般睨视着面前的三个少年,墨玉般深沉的眼眸里闪出点点自信。他知道,热血男儿从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里投笔从戎,就他们所知,还没有一个成功的。因为这件事,一但被父母亲友发觉,无一不是激烈地反对,万一张扬出去,还会为日本人和汪政府的鹰犬所伤,丢掉性命。
一直没有说话的眼镜少年王家祺沉思了良久,决定鼓起勇气,向伙伴们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现在已经与前两年不同了……要建立崭新的中国,不单单需要我们的热血,也需要我们的知识。中国之所以在百年之内落后挨打,就在于没有现代化的工业,所以我打算学习当今最先进的知识,用知识救亡,工业救国。”他停顿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框,低下声音,把自己的忐忑告诉好友们:“……希望你们不要认为这只是我懦弱的托辞。”
他的三个伙伴没有半点轻视,毓信笑着给了他一拳:“王家祺,你这个决定太好了!我还担心像你这样瘦弱的小身板,到了战场上,会拖累我们的!”
众人哈哈大笑,刚才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毓信转过头,对楚尧说:“楚尧,算上我一个,我章毓信陪你一起上战场!”转而再问蹇伯英:“你也一起去吗?”
蹇伯英粉面一红,期期艾艾道:“这……这……,我还要……考虑……考虑……”
楚尧正准备开口,突然房门被踢得咚咚响,一个女孩子甜美清脆却透着几分骄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章毓信,你给我出来!”旁边还有三四个女娃娃吃吃的娇笑声和助威声。
四个少年一怔,毓信那激动兴奋的脸庞顿时一暗,他气呼呼地扭开门,冲着领头的女孩指手吼道:“章二妹,你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章家二妹章泊芙今年不过十五岁,却已经是个美人胚。身段婀娜动人,水红格子的连衣裙衬得肌肤胜雪,虽然杏眼圆睁,俏脸生威,却显得活泼可爱。她显然对哥哥的吼叫不买账,仰起脸反驳道:“你们几个青天白日,闭门密谈,所谋之事,肯定非奸即盗!”
毓信拿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屋子里王家祺低头不语,楚尧更是冷淡地转开身子,拿起一本英文杂志翻看起来。只有蹇伯英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陪笑着向女孩子解释道:“二妹,我们几个只是在商量明天去哪里打球……”
伯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毓信推到一边,毓信睨向泊芙:“非奸即盗?!你知道什么是奸,什么是盗吗?我们不知道,请你教教我们好吗?!”
“奸就是……”泊芙本想理直气壮地给这几位少年上上课,却蓦然省悟这一个“奸”字,并不好从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口中说出,一时羞红了脸,却又不服气,也对哥哥狠狠地哼了一声:“你不是答应带我们去吃牛乳冰糕的?总是说话不算话!”
“你自己没长腿吗?!非得要我带着才能吃到冰糕?!”
“你……”泊芙气得跺起了脚。原来章家的规矩,未成年的女孩子不能私下外出,总要兄弟陪着才行,这是兵荒马乱之年不得已的举措,却独独束缚住了活泼爱玩的泊芙,为了去外滩边上的美罗餐厅尝一尝新出品的可可霜牛乳冰糕,她已经央求二哥毓信好几天了。
蹇伯英和毓信本是亲戚加同学的关系,这几年玩的好也是别有目的——看着心尖上的女孩子动了气,根本顾不上毓信的反对,自作主张地跑到泊芙身旁哄她:“别急别急,你二哥不陪,我陪妹妹们去,要吃什么我全请!”
泊芙看看蹇伯英,他是九婶婶的侄子,最近对自己挺热心巴结,如今还请小姐妹的客,给足了面子,不禁得意起来,转嗔为喜道:“那好!我们去找姆妈!”
蹇伯英像中了头彩,精神为之一振,喜滋滋地就随了泊芙等三四个女孩而去,回头向自己的三位伙伴拱手抱歉:“我去去就来。你们有什么决定,告诉我一声,除了出门的那件事,其余的都算上我一份!”
毓信“砰”地关上门,恨恨道:“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原来以为是胆小,现在看来还另有图谋!”
王家祺吃吃笑起来:“谁让你们章家出了名的美人多呢,上海滩爱看报纸的谁人不知!”
毓信有些赧然,忙解释道:“我那几个喝过洋墨水的堂姐是出过些笑话,但我家和伯伯的家教不一样,姐姐妹妹们都很听话,不会胡闹。”
王家祺自觉失言,连忙抱歉道:“我可不是说什么是非,我只是羡慕你的好福气,姊妹众多。不像我,三代单传,一辈子不知道有兄弟手足是什么滋味。”
楚尧放下英文杂志,走到家祺身边:“家祺,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合适从军,因为枪弹无情,你总得为王家留下香火。我不同,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
王家祺默默点头,最后说:“我虽然不去,但一定为你们去的人尽一份心力!”
毓信突然没有心肝地笑起来:“如果从兄弟姊妹的道理上讲,我倒是最合适去战场!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叔伯兄弟,嚯……能吓死你们!”他扳起指头,像念经似地嘟嘟囔囔地数了半天,最后有些夸张,也有些骄傲地告诉楚王二友:“我总共有十七个兄弟,二十二个姊妹呢!”
这时,“扑哧”一声,女孩水晶般空灵的轻笑,从屋里的一角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