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队里,楚尧是出了名的敢打又会动脑子的人物。在东北,他冲锋陷阵,右翼的坦克受到了攻击,为了救回受伤的同伴,自己的小腿被枪弹击中,伤到骨头挂了彩。在长春,是位日本军医为他打上钢钉。
他心里愤愤不平,恨日本恨了一辈子,打日本打了四年,到头来还要接受日本医生为他治伤!
他的上级,坦克营的陈醒州少校安慰他:“你不用想不通,日本已经投降了,他就和我们不再是敌人。我们现在要对付的,是强占了东北的老毛子和土八路!”
楚尧因为父仇不共戴天,对自己长官的说法并不认同:刚刚打完抗战没多久,就把当年的血海深仇放在一边,接受了日本人的医院武器,转身和抗日的盟友干起来,这样的政策他可想不通。
他从军多年,知道军队里的纪律,不能公开讨论上面的决定。沉默了一会,嘿嘿笑着转移话题:“医院里知道我宁可残废也不愿让倭奴开刀,居然骗我说是由院长亲自手术,结果上的是全麻,等我醒来钢钉早就打好了,我又没本事拆下钉子还给他,只好天天和院长吵架!”
陈少校听了,哈哈笑道:“院长已经把状告到孙军长那里了,说是要把你轰出医院,军长要我来处理。这样吧,你就回南京休养,伤好了也暂时用不着回来,到国防部报到。”
楚尧一怔,问:“干嘛要我去国防部?我宁愿回来,也不愿在南京天天上班喝茶看报,下班喝酒跳舞,醉生梦死。”
陈少校答道:“现在中美进行全面的军事合作,不日美国就有军事顾问团派到各部,需要大量的随行翻译人员,上面的意思,对那些老美,既要合作,又要防范。你在滇缅那边和美国人英国人沟通过,英语说得溜,人又机灵,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都不用教,所以我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
楚尧一心不愿离开孙军长的军队,但想想回南京工作,可以看到亲人,还有朝思暮想的泊菡,内心深处又泛出一丝甜蜜。
等回到南京,得到的消息却是楚舜和泊菡订了婚,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几天楚舜的订婚照片寄到,他一口口地烧着香烟,盯着照片里泊菡没有什么笑容的脸看了又看,多年从战,他养出了猛虎似的直觉,凭着直觉冲锋陷阵,无不胜利。这次,直觉说泊菡喜欢自己:他知道被女人倾慕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语言、姿态可以欺骗人,但她那清潭似的眼眸里,那忐忑不安,那躲躲闪闪,那流转的爱慕是骗不了人的。
他曾经走了四年,才回到她的面前,却因为到东北打了几场仗,分开八个月就丢了她,他不甘心,哪怕夺走她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甘心。
楚尧终于掐灭烟头,偷偷跑出了医院,根本不管一天后他还要再次手术。
楚尧在书店对面的咖啡馆里,给毓信打了好几个电话,希望毓信能和他好好聊一聊这八个月发生在泊菡身上的事。结果毓信去了杭州做采访实习,要傍晚才回,只好留下口讯,让毓信一定和他联系。
整整大半天,楚尧坐在咖啡馆里烧着一支又一支的香烟。盼着可以再次见到泊菡,他要和她好好谈谈,告诉她,像花朵一样娇弱的她,应该被爱围绕,被温柔包裹,被深情善待,他自信,这世界上能做得到的,只有他楚尧一人。
左等右等,直到窗外天光已暗,行走的学生全部散去,泊菡也没有出现。难道是自己打电话时和她错过了?抬手看看手表,确定学校早已放学。他沉思片刻,决定去章府走一趟,“自古华山一条路”,不管结果怎么样,他必须闯闯看。
当老梁把楚尧登门的消息通传给绣银之后,绣银在书房找到章燿:“你看看怎么办?那个楚尧上门了。”
章燿头也不抬,回道:“他来做什么?”
“应该是找毓信吧,不然我想不出他还要找谁。”
“嗯……他是楚舜的哥哥,还是毓信的同学,”注重礼数的章燿思量了几番之后,推脱道,“要不你接待一下吧。”
“我不管。他那样对二妹,别指望我给他好脸色,你去客厅,我到厨房看晚饭。”绣银对章燿的安排很有意见,皱着眉拍拍袖子走了。
章燿没有办法,只好拿着没看完的报纸,踱到客厅与楚尧相见,两人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楚尧看着章燿完全没有了从前的热情,心里别扭,倒不好提出要见泊菡。
章燿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皱着眉,指着一则新闻,不满地问楚尧:“现在军队里的风气就坏到这样吗?飞行员天天喝酒跳舞,陆军在大街上追逐女学生,这也太下流了吧!”
楚尧知道近期的报纸上,正面登载的都是大军节节胜利的消息,可翻过几页,就有记者写军队的黑暗内幕,像这样酗酒,为女生争风吃醋,打架闹事的花边新闻,几乎天天都有,百姓看了,反感的情绪很高。
他尝试和章燿真诚沟通,认真地向他解释:“伯父,现在写报纸的,没有人愿意站在官兵的角度看待人生,他们只为了新闻好看,根本管不了我们心里的痛苦。”
章燿却更加不满:“哦!你们天天喝酒,游戏人间,还会有什么痛苦?”
“伯父,我们的痛苦,生活在繁华和平里的百姓根本都不清楚。如果,我说是如果,伯父知道你在看不见的某一天就会战死殉国,你是恪守清规呢,还是尝试一下体验人生?”楚尧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烧起来。
可是章燿根本不愿意理解楚尧这样年轻军人的心情,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会比声誉和操守更重要的事情。他想起当初楚尧对泊芙的态度,大概就是所谓的体验人生吧,结果差一点惹出章家最大的丑闻!
他生气地放下报纸,站起来喝道:“你们这些人!我与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完,竟拂袖而去。
楚尧那双浓黑修长的剑眉突突直跳,为人清高的他,平生第一遭受到了羞辱。这次回来,他理解不了章家人都是怎么了,拒绝,冷漠,仇视……他强压怒意,独自坐在没人招待的客厅里,固执地等着泊菡。
门声吱呀,楚尧急急转头,却发现回来的是泊芙。
泊芙看见楚尧,惊讶尴尬了一瞬,粉脸红了白,白了又红,刚刚想要躲开楚尧上楼,高跟皮鞋踏上台阶的那刻,却改了主意,竟然换了一副灿若桃花的笑脸,坐到了楚尧对面的沙发上:“楚尧啊,你从前线回来了?”
楚尧继续烧着香烟,一脸冷淡,在想着自己的心思。
泊芙似对楚尧的态度不以为意,反而热情地招呼客人:“唉呀,茶都凉了,我让人给你添水。”便朝厨房的方向大声叫起来:“姆妈,让丁妈妈出来给客人添茶呀!”
然后,她笑盈盈地:“没有想到吧,楚尧,上天的缘分真是奇怪,你我竟有一天做了亲戚。”
楚尧挑了一下眉,脸色冷如千年冰山上的一块硬冰,话如刀锋:“我警告你,如果让我查出你在里面做过什么手脚,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泊芙脸色煞白,想想却又轻松地笑起来:“我能做什么?她和楚舜的事,是爸妈铁了心要做成的。再说,要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答应了楚舜的求婚,谁也逼不了她。”
楚尧眉尖直跳,他一心以为泊菡只是受到父母的压力,才和楚舜订婚,不曾想过这竟是她自己愿意的。
泊芙看见楚尧脸色沉了下来,眉间深藏着痛苦,知道自己打击到了他的痛处,继续添油加醋,笑咪咪地说:“楚舜那天上门,爸爸和姆妈都不知道来意,根本来不及做小妹的工作。结果楚舜跪下来求婚,小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倒把爸爸和姆妈吓了一跳,姆妈说,大概是小妹住院的时候,亲家姆妈也在住院,他们俩人经常见面,早就情投意合了。”
楚尧的脸色晦暗到发灰,整个身体都因为痛苦和愤怒绷得僵硬,手上的青筋暴起,捏碎了指间的香烟。泊芙心里悄悄地得意,终于报了当初的一箭之仇。
绣银捧了茶壶出来,看看两人神色不对,一边给楚尧斟茶,一边支开泊芙:“二妹,你不是有事要和姆妈讲吗?我们上楼去说。”
泊芙却笑如春风:“姆妈,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下个月小妹和楚舜陪你回苏州喝喜酒,给他们做的新衣裳,我已经取回来了。”她从手边的袋子里取出两套衣衫,抖出来给绣银看,一套是男式白色西装,一套是女式淡蓝烂花滚白边的薄纱西式连衣裙,两母女只顾喁喁叙话,把旁边的楚尧当作空气一般。
“二妹,这回是去表舅家吃喜酒,小妹这样的衣裳,是不是太素净了?”绣银有些疑问。
“哪能啊,姆妈。”泊芙捂着嘴吃吃地笑,“因为楚舜挑好了带淡蓝条纹的领带,小妹才非要选这款料子,这叫情侣装,就怕别人眼睛瞎了,看不见他们的恩爱!”
楚尧再也忍受不了,面若寒冰,站起来告辞。绣银和泊芙自然不留客,叫老梁相送,这样令人难堪的待遇,更让自尊心强烈的他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