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门就遇上从杭州回来,听到口讯的毓信。毓信想要拉他一起回家,楚尧眼里结满寒冰,冷笑道:“今后你的府上,除非下帖子相请,我是再也不会登门的了。”
毓信愣怔了一下,知道八成是父母为了去年泊芙的事,迁怒了楚尧。只好讪讪地与楚尧找了个小饭馆吃饭,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自然少不了酒。
毓信将空酒杯往桌上一顿,急急地埋怨:“楚尧,我真是白认识你了,明明和我说喜欢小妹,掉了头就和二妹不清不楚!”
楚尧也是借酒浇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认定了小妹,别的女人再不会多看一眼。你的那个二妹,也不是我见过最疯狂的女人,却是我见过最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
毓信赶紧闭嘴,楚尧阴沉着脸,大口喝酒:“头一次假装你和伯英约我看电影,我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陪坐了两小时,出来又说胃疼要上医院,搞得我真是不耐烦。”
毓信想起泊芙那天回来的骄傲劲,原来是襄王无心,神女有梦,楚尧越是给泊芙留面子,泊芙就越是觉得有希望。
“后来我匆匆地回了军队,竟然也被她找到,我告诉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偏偏听不进去,一定要知道具体是谁。我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她我看中的是小妹。谁知道她听了小妹这两个字,狂性大发,要死要活的,我只能把她手脚绑住,等回了军队,才通知旅馆把她放出来。”
毓信大大地惊讶,暗暗猜测楚尧告诉泊芙自己的意中人是小妹,用意本是一石二鸟:一来断了泊芙的心思,二来也可以借泊芙的嘴透露给章家父母,自己喜欢小妹。
可是泊芙从徐州回来,从未提起楚尧的说法,看来,泊芙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儿,美丽而骄傲的女孩不能得罪,她们天生就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发了狂的玫瑰更是带了蜇人的毒刺。
毓信苦恼地挠着头,和楚尧干了杯中之酒,只好劝起楚尧:“我看小妹的事,确实和你没有缘分。我父母是一心想把她嫁给你那个优秀的弟弟。”
楚尧点起颗烟,沉默了半天,神情倒变得莫名的冷静:“这些都放到一边。毓信,我想问问你,小妹倒底是自愿的,还是你父母苦苦相逼的?”
毓信听了,急急地发起了誓:“我父母根本不是那种不问儿女幸福,硬要指鹿为马的人!小妹如果自己不肯,和你弟弟的事也成不了。”
“楚舜来求婚的时候我正好出门,”他回忆道,“后来听姆妈说,他进门就找到小妹,说了一番动人的求婚誓言,小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姆妈说这就叫天作之合,老天安排好了的,所以顺顺利利,没有半点波折。”
毓信看着楚尧神情暗淡,心里也五味杂陈,想了半天,劝慰他:“如今要娶小妹的是你亲弟弟,他肯亲自上门求婚,可见喜欢小妹。你是哥哥,总得要有风度。”
楚尧斜斜地挑起半边眉毛,以往的自信已经退潮般的荡然无存,他苦笑了一声:“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弟弟,我还不至于输得这么缩手缩脚。罢了,你们每个人都说她对我无意,我也只能相信了。”
毓信听见楚尧愿意放下小妹,顿时没了心中大石,一身轻松,连连与楚尧碰杯。
楚尧突然停下酒杯,眼里寒寒的仿若浸了千年冰霜:“我要立刻见小妹一面。”
“这都深夜了,怎么见她?”
“我娘亲留下的音乐项链还在她那里。娘亲临终前交待,那是给儿媳的聘礼,再放在小妹那边不合适。”
毓信想想,小妹选择了楚舜,自然对楚尧没有意思,他们见一下,没有关系。再讲,楚尧的东西楚舜肯定认识,万一被楚舜看见,解释不清就糟糕了。
时近午夜,却吹来暖暖的薰风,带着点初夏时特有的花香。一处不知名的湖畔公园,立着修伟挺拔,面容晦暗的英俊军官,他面对着月光掩映的湖水,只是疲惫地吸着一支又一支的香烟。
等了很久,才听到串串脚步匆匆而来,他听力敏锐,分辨出是一重一轻的两种足音,看来,毓信不辱使命,果真将泊菡领了过来。
泊菡还是一身白色的校服,好像回家后没有换过衣衫,只在外面加了件蓝色的外套,在淡淡的月光下面,她心事重重,眸子里却有两小簇闪亮的火光,足以盖过今晚的星月,她脸上混着这两样矛盾的美,映得整个人看起来多少有些不真实。
眼看走近了,她加快了脚步,身后的毓信故意给他俩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坐到不太远的一张长椅上,不放心地望着他们,默默守候。
她终于走到他的面前,仰起的脸上带着无望却翼盼的笑意,叫了一声:“楚尧。”这两个字从未自她口中唤出过,有些生生涩涩的,不自然。
她正要再说什么,却被楚尧打断,背光的夜色中,他的身姿孤独坚决,他的声音寒冷刚硬:
“这么晚了还请小妹出来,主要是澄清一下误会:早上在书店里发生的事情,其实是我和你开的一个玩笑。”
“……玩笑?”泊菡再也想不到楚尧会这样说话,顿时方寸大乱。
“当然是玩笑。我们在队伍久了,和人嘻嘻哈哈惯了,喜欢捉弄捉弄那些脑子不太灵光的,”楚尧冷漠地向她解释,“就像我和你二姐,也开过玩笑一样。”
那些下午在章家受到的不平,难堪,点燃了楚尧心里的戾气,他像一头猛虎,早已暴躁愤怒,受到攻击必然反扑,自以为是地伸出爪子,想要撕碎面前的泊菡,收回一些尊严。可是,心里的猛虎扑出来攻击时,首先撕碎的,是自己鲜血淋淋的心。
话如刀锋,锐利地剔着少女的血肉,她彻底失望,眼里的火光刹那熄灭,他观察到她受了伤,没有觉得好受,反而更加心酸:
从今往后,他们就再无瓜葛,她会嫁给楚舜为妻,为他生儿育女。他也会娶旁的女人,从此只对那人好。即使遇见,他不会和她多说话,最多点点头,她不会再对他笑,问些傻问题。他过得快乐,她不会知道,他过得痛苦,她无力帮助;她孤单时,他感觉不到,她难受时,他也没法拥她入怀,就算生命再漫长,他和她,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他爱了她整整五年,却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楚尧一阵悲恻,顾及到她的感受,嘴里软了三分:
“当然,我对你,没有恶意。”
泊菡把头仰向天空,眼泪还是没被压住,汹涌而出,经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疼痛。还好,夜幕的深黑给了她足够的伪装,她颤抖着声音,假装笑着问他:“你找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
“嗯。”楚尧毫不在意地肯定。
“谢谢你。”半天,泊菡才低语一声,心痛到极处之后反而安定了,楚尧看见了,呼吸一窒。
“为什么要说谢谢?”他奇怪她说的话,不禁追问起来。
泊菡拿出手绢揩干眼泪,故作坚强地说:“你还有什么话,没有事我就走了。”
“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楚尧脸色顿时郑重了,“你手上的那个音乐项链,是我娘亲留给我的遗物。当年,毓信用一百五十块钱卖给你,今天,我拿一千块钱赎回来。”
泊菡紧咬着嘴唇,虽然心如刀割,但说话的语气轻松了一些:“可以。”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项链,八音琴被碰到了机括,“叮咚叮咚”没心没肝地奏出一段欢快的乐曲。
见到久别重逢的项链,听到熟悉的旋律,楚尧想也不想伸出手来,可泊菡又将项链放回自己的口袋,也学着他先前冰冷的样子:“你先把照片还给我。”
楚尧沉下脸,坚决地拒绝:“不行。照片上有我兄弟的血,我得留着纪念。”
“楚尧,这世界不是按你的规则来的。你想说喜欢就是喜欢,想说玩笑就是玩笑,想留下照片就留下照片。我……”泊菡难受极了,可在这样窒息一般的痛苦里,心里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她嘴唇颤抖着,“我也是有权利的。”
她第一次反抗别人加在自己身上的规则:“照片你不给我的话,我也不给你项链。”
楚尧早已酒劲上头,根本不能容忍泊菡的抗拒,他从口袋里取出照片,狠下心来撕成碎片:“好吧,你也不要,我也不要!”
泊菡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这一回,她背过脸,不想让楚尧看见她的难过:“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就随便欺负我?”
她止住泪水,突然举手一挥,夜色里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只听到“扑咚”的一声,那项链扔进了湖里。
楚尧心如火焚,向湖边急行几步,才记起自己腿上有伤,根本下不了水。只好返过身来,对着泊菡大怒:“你!”
毓信闻声过来,分开了两人,他看着楚尧和小妹都是怒气冲冲,互相敌意的姿态,虽然闹不清内情,可心里却放下了沉重的负担:这两人,真的是彻彻底底地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