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章府的晚餐吃得是安安静静,为泊菡向楚舜家里保媒的事,已经过去了六七天,楚家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事情似乎不像当初设想得那样顺利。章燿虽然还像一家之长那样四平八稳,话却比平时少了很多,一顿饭吃得是心不在焉。绣银频频叹气,只有毓信胃口大开,一连添了两碗饭,还不断地给泊菡夹菜。
泊菡觉得嫁不成楚舜并不值得难过,心想一定是她生得不美,楚舜没中意自己。可她看着父母眉头紧锁,家里的气氛非常压抑,又十分不安,感觉正是自己搞砸了父母的心情。
她默默地吃完饭,连水果都没有吃,就借口累了要休息,回到了自己房间。换上家常的衣裤,披了件雪青绣花羊毛外套,坐在书桌前看小说。
没有心情地翻看了二三十页书,正有些睏倦,听到有说话和上楼的声音,好像有爸爸在前面引路,还有姆妈带笑声,在和谁寒暄短长。一会声音近了,答话的人声线醇厚优美,天然有种男性的魅力。
只见章燿敲门进来,却和绣银只站在门口,对泊菡微笑道:“小妹,楚舜找你有事。”
楚舜上前几步,走到泊菡身边,低声一句:“泊菡。”
他穿的还是前些天见过的大衣西装,进来后脱了大衣放在短榻上,泊菡正要从座椅里起来,却被楚舜按住,继续低声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然后他解开西装的外扣,躬下身来,在泊菡身边做了半跪半踞的姿势,双手握住泊菡不知所措的一双手,却不急于表白。
章燿夫妇立在门口,有些吃惊。章燿在欧洲留过学,知道楚舜行的是西方求婚的礼仪,喜出望外,激动地看着绣银,绣银还不知就里,还在紧张地朝里望着。
章燿扯了扯绣银的衣袖,想留给楚舜和泊菡两人安静的空间,可绣银不肯,这时,就听见楚舜开了口,他说得很慢,好像每一句都是先深思熟虑了之后,才郑重地说出一般:
“泊菡,我知道伯父伯母请了会长为你和我做媒。可婚姻是大事,在做决定以前,我有话要对你说。”
泊菡这才清醒楚舜是为了两人的婚事而来,女人一生之中的关键时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眼前。她内心狂跳,头脑一片空白,手也抖得厉害,不过楚舜抓着她的那双手,也是微微发抖。
她救援地看着门口的父母,见他们朝她投下期盼的目光,她再看看楚舜那张仪容出众的俊脸,有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吓得她想抽开自己的手,却被他握的牢牢,动不了半分。
楚舜说得很慢,很温柔,字字冷静,句句理智。
“在你同意嫁给我之前,有些困难,我必须讲清楚:我没有钱,没有势,只有一个重病的姆妈,几间快要倒的房子,你跟着我,肯定要吃苦。”
“结婚以后,姆妈要靠你来帮我照顾。她的性格很严厉,你一开始会觉得难相处,可你不能顶撞她,让她难过,要为她养老送终。”
“结婚以后,所有的家务都要交给你。我的工作没有休息天,没有空闲陪在你的身边,你不要抱怨,也不许生气,有了孩子,也是靠你带大成人。”
“这些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想想清楚,能不能独自承受。”
楚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一次望着她,目光闪亮真诚:“如果你愿意,泊菡,我会把一生都交给你。对你一心一意,和你白头偕老,努力养家,让你过上好日子。”
章燿夫妇听到楚舜说得如此真挚诚恳,莫不感动。婚姻的真谛正是如此,想要收获,必先付出,人世间有哪一段婚姻什么都不用做,就花好月圆,天天繁花似锦?
泊菡看着楚舜期盼的神情,又看到不远处父母期盼的神情,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个不真实的梦,这么俊美,这么优秀的楚舜会向她求婚,等着她同意。而自己点点头,爸妈和家人都皆大欢喜,楚舜也会欢喜,是不是?
她想再确定一次,就问楚舜:“如果我答应你就会开心,不再说自己是猪仔,我就答应你。”
楚舜眼里燃起一道光彩,暖暖而笑,握紧她道:“是的,我会很开心。”
泊菡提高声音,向门口那边问了一声:“姆妈,那我就答应楚舜了?”
绣银激动地挥着双臂,喊着:“快答应,快答应啊!”
泊菡便朝楚舜点头,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种让家人,让亲人快乐的喜悦涌上心间。
楚舜扶起泊菡,脸上泛着光彩,牵着她走到章燿和绣银面前,万分感激地道一声:“伯父,伯母,感谢你们接纳我,加入你们这样美满和睦的家庭。”
章燿拥抱着楚舜,像父亲拥抱儿子无言地拍着他的后背,说话时有一丝难以压制的激动:“好啊,好啊。”
绣银流着激动的泪水,也拉着楚舜的胳膊,开心地批评他:“还客套什么伯父,伯母,从现在起,应该叫爸爸,姆妈了。”
楚舜听话地叫了一声姆妈,这个词他常常叫,如今喊起和蔼可亲的绣银,一点都没有障碍,可一声“爸爸”却哑在喉咙里,半天都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生父楚云晖牺牲时,他才是不满一岁的婴儿,从没有机会叫过爸爸。直到再遇章燿,在他身上获得了父爱的温暖,如今这声爸爸,叫得他眼眶湿润,心海起伏。
泊菡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答应了楚舜的求婚而改变,对她而言,婚姻意味着什么还不完全清楚,整个寒假春节,她都是自在地养病,看小说,陪姆妈逛街说话,有时偎到爸爸怀里,嗅一嗅那好闻的香烟味。
她根本不晓得,求婚成功的当晚,楚舜在筱玉的病床前跪求了整整一夜,还是大病房的众位病友帮忙说话,才劝得筱玉勉强点头。
她根本不晓得,那项家因为楚舜退婚气得火冒三丈,项盈秋的两个表兄弟冲到楚舜店里,把玻璃柜台砸得粉碎,楚舜脸上也挂了花,要不是项盈秋闻讯赶到,带走了家人,楚舜还不晓得要被打成什么样。
泊菡什么都不晓得,就连在筱玉病房里举行简单的订婚礼也胡里胡涂,直到楚舜捧了她的右手,微笑着将一枚银质的订婚戒指送上她的手指,泊菡才有些实实在在的感觉,知道自己真的要做楚家的媳妇了。
不过,俩人订婚也带来了喜事一桩。泊菡姐夫黎医生的恩师从美国游学回来,他是国内有名的肝病专家,黎医生请他为筱玉诊了病情,老师推荐了一种美国产的新药,筱玉服用以后,病情大有起色,在春节前就出院回家,今后只要天天按时服药,肝病两年三载都不会恶化。两家人得到这个科学的喜讯,乐开了怀,再次商定楚章两家的婚事,放在一年半后泊菡高中毕业之时。
民国三十五年的四五月间,江南水乡柳绿桃红,一洗冬天的颓色,上海街头更是天天欢笑,歌舞升平,根本听不到东北和中原的炮声隆隆。
放学后苏愉依然缠着泊菡,要见一见她神秘的未婚夫。自从半月前在章家玩耍时从绣银那边得知泊菡订了婚,她手上那只细细的银戒指就是订婚戒指后,苏愉就一心想看看好友的未婚夫究竟是谁。
“泊菡,你的Fiancé(法语:未婚夫)藏那么牢干嘛?难道长得像猪八戒,见不得人嘛?”苏愉抱着泊菡的胳膊,一路嘟嘟囔囔。
对于苏愉的问题,泊菡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白天在店里,到了晚上,还到我大哥宿舍研究什么机器图纸,休息天更忙,要去郊区看工厂的地点,忙得团团转。”
苏愉用胳膊捅捅泊菡:“那这么久没见,你想不想他啊?”
“不知道。说想吧,也没怎么想。要说一点都没想,好像也想过。”泊菡淡淡一笑。
“那你们……有没有Kiss过呢?”苏愉终于问出了最想要知道的问题,生怕泊菡敲她,赶紧笑嘻嘻地跑开几步。
泊菡顿时脸红得像苹果,根本不理苏愉。订婚这两三个月来,他们见面次数不少,可都是在父母亲友面前,加上楚舜温和守礼,两人至今连手都没拉过。
苏愉却哈哈大笑:“我知道啦,一定KISS过了,不然你的脸干嘛这么红?”想想又说:“你今天不让我见着你的Fiancé,明天我就到学校宣传你和别人亲吻了!”
泊菡当然清楚苏愉说到做到的性格,知道今天是被她缠上了,只好退让一步。她看了看腕子上的瑞士小金表:“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店里没有下班,我们坐人力车过去,说好了,你看一眼就走,我不想让人知道你这么无聊。”
苏愉自然百般答应,两人跳上人力车,泊菡报了楚舜电器商行的地址,在“叮叮当当”的车铃声中,行了半小时就到了地方。
楚舜的元吉电器商行座落在闹市商业街上,虽然新开不足一年,但胜在地点好,人流多,价格公道,大件物品市区还免费送货,所以生意很好。泊菡有两次陪绣银逛街时经过这里,不过她很羞涩,不好意思上门和楚舜打招呼。
泊菡拉着苏愉,就站在街对面的水果摊边上,指点着店里,告诉苏愉谁是楚舜。可苏愉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店里人头交错真的看不清,总是说没看到没看到的。泊菡最后生气了:“没看到是你自己运气不好,我已经完成了你的要求,现在回家去!”
苏愉拉着她:“要不然,我装成顾客,进去混一圈?”两人正在商量间,泊菡却瞥见楚舜正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小跑着奔向自己的方向。她将苏愉向前一推,说道:“你要看的人,过来了。”
苏愉回头定睛一看,大大的惊羡起来:“……这人我在医院见过,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美男子!”
说话间楚舜已经到了两人面前,他今天穿着白色的细布衬衫,淡灰色毛线背心,黑色条纹西裤,稍卷的黑发理得一丝不乱,用美如冠玉四个字来形容,真是分毫不差。
“泊菡。”他有些惊喜地叫着她。
泊菡突然见他过来,多少有些慌乱,赶紧推出苏愉:“她是我同学,说是想认识你。”
楚舜向苏愉微笑道:“你一定是泊菡最好的朋友苏愉,泊菡说在学校里都是你照顾她,我也要谢谢你,帮我关心泊菡。”
其实泊菡只是在给楚舜翻照片时,提到了苏愉的名字,不想被他记住了。其他的话都是楚舜自己加的,但这样加了糖的“鸡汤”灌得苏愉七荤八素的,立刻和楚舜引为知己。
“章泊菡这个小可怜要没有我在学校……”苏愉开始揭泊菡的老底,泊菡赶紧扯开话题:“你几时看见我们的?”
楚舜笑了:“有一阵了。当时正好有客人,才让你们多等了一会。你们要不要去店里坐坐,我手上还有事。”
泊菡连连摆手:“你去忙正事吧,我和苏愉马上就走。”
三人刚道别,又被楚舜叫住,他在水果摊上买了两袋时鲜的樱桃,分别递给两人,又细心地叮嘱泊菡:“樱桃性凉,你一次不要吃太多,小心伤胃。”
“知道了。”泊菡捧着樱桃,笑嘻嘻的。苏愉羡慕地捅捅泊菡,为她开心。
楚舜想起一件事,告诉泊菡:“今天,哥哥有了消息。他在前线受了伤,现在正在南京陆军总院接受治疗,人没大碍。我说了我们订婚的事,还寄了订婚照片给他。等两天有空了,我带你去南京看看哥哥。”
泊菡的小脸白了一白,没有说话。
回来的路上,苏愉假扮无心:“怎么你身边的人都上前线打仗啊?上次走了一个,这次又听说一个,我家里可是一个当兵的都没有。”她扯扯泊菡的袖子,“你Fiancé的样子,我总觉得像……”
“你猜的没错。他的哥哥,就是楚尧。”泊菡淡淡的,像是在说久远的事,没有一点波澜。
苏愉惊讶无比,划着十字叫着“my Jesue”,泊菡抱着樱桃袋子,平静地说:“你放心,我现在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