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回头一看,原来是楚舜,他走过来,关切道:“一会要下雪了,还不早些回家。”
泊菡应了一声,扫了扫身上的碎叶,加快了步伐,楚舜也加快几步,走在她身边。
楚舜长得俊美无俦,走在街上,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女性对他施注目礼,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可泊菡很感局促,觉得自己没有相当的美貌,那些女性的目光扫到她身上时,多少都带上了轻视和敌意。
近来身体虚弱,快走了一段路程就下腹酸痛,泊菡只好歇下脚步,按住右腹休息。
楚舜看看她的脸色,问:“你好像不舒服,是吧?”
泊菡点点头:“嗯,上体育课长跑时,肚子就开始痛,吃过止痛药好些了,现在又有些发作。”
楚舜取过她的书包,挽住她道:“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泊菡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八成是受了寒。我还是回家,用热水袋捂捂就好了。”她从来没有和楚舜这样单独相处过,更没有被男子挽在身边,感觉四周的行人都在扫视他俩,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那好,”楚舜扶着她,声音不轻不重,“我送你回家。”
泊菡心道自从二姐出事,楚舜大概心里内疚,一直没有过来。其实爸妈对他没有半点意见,还时常惦记他,这次如果他送自己回家,爸妈一定很高兴,于是乖乖点头,由着楚舜搀扶自己,却时时留意,不想和他离得太近。
可楚舜却一直心无杂念,平视前方,显得心底清澈坦荡,是个行为端正的君子。
他边行边说:“我还是建议你到医院检查一下。腹部疼痛有好几种原因,像受寒、肠痉挛、胆管发炎、阑尾炎,还有些妇科疾病,都会造成疼痛。”
泊菡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他这样在大街上分析病情,还说什么妇科……难道生得比别人美,说话也有特权?可泊菡不敢露出不满,就另外找了话题:
“你懂得那么多,是不是想过要做医生?”
楚舜淡淡一笑:“你还真说对了。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个好医生,可以治好我姆妈的病。”
泊菡知道楚舜姆妈一直有肝病,长年吃药。因为当医生必须读五年医科,再要实习,前前后后得六年才能正式坐班拿工资,以楚舜的家境,就算楚尧不吃不喝寄来全部薪饷,也没法支持他姆妈的药费和楚舜的学费。所以楚舜虽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高中毕业,却选择开间小店,自己挣钱养家。
沉思间,泊菡注意到楚舜的手,那是一双优美的手,皮肤光滑紧致,手指修长而有力,指甲光洁整齐,修剪得很完美。
泊菡听大姐泊莲说过,这样的手,是天生吃外科饭的。他连指甲那样无人注意的细节都无懈可击,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不做医生太可惜,泊菡这样想着,对楚舜更添了一份敬佩同情。
“你的姆妈,年轻时也是一个大美人吧?”泊菡没话找话地问他。
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楚舜沉默半天,才说:
“我真不知道她年轻时长什么样,也没想过她美不美。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没有笑容,对我们很凶。哥哥很顽皮,犯了错就会挨打,我考不到满分,也会被罚没有饭吃,小时候,我见到她都很恐惧……”
他转过脸,目光和暖地看着泊菡,抱歉道:“你的家庭那样和睦,有严格但是开明的爸爸,从不限制儿女的思想自由,还有慈爱的妈妈,问寒问暖,一定想不到别人的姆妈和你们家的不一样。”
“你姆妈也是望子成龙,才对你要求很高的。”泊菡宽慰着楚舜,言语间,还小心地择掉了楚尧。
“姆妈为了哥哥和我,吃过很多辛苦。从前到了这样的冬季,她就替裁缝店里做中装的盘扣,为了多挣钱,她接很多人家的针线,那些盘扣都是急活,领了布料就要连夜赶出来。她要省钱,只肯点油灯,常常因为看不清,或者手冻得麻木了,针扎在指头上,留下一个一个的针眼,所以每到冬天,她几个手指都缠了布条,上面血迹斑斑。”
“不论刮风下雪,一早她就得出门送去前一天的针线,再领回当天的生活。她舍不得钱,都是靠两个脚走路,总要到吃过午饭才回来。她早上出门前,会给哥哥和我准备好葱花鸡蛋炒饭,还有两个烧饼在课间垫饥,可她自己,却永远是一碗剩菜汤泡饭当午饭。”
楚舜说话时,原本动听的声音低沉暗哑,表情也很沉痛,看得出他非常心疼姆妈。
泊菡想,如果自己的姆妈这么辛苦,她也会心疼得要命,一定会拼命挣钱报答姆妈,这样由己及人,才明白楚舜经营了一家电器商行,又急着筹备小工厂的心情。
平日里,泊菡和楚舜并没有太多交集,他和章燿是忘年交,也常常陪绣银说话,只有留下来用晚饭的时候,才和毓信泊芙泊菡聊聊天,虽然亲如兄妹,并没有这样单独相处,更没听过楚舜这样坦诚地说自己家里的事。
于是,泊菡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声:“楚哥哥,你姆妈前半生这么辛劳,后半生的幸福就全靠你了。”言语里还是摘干净了楚尧,仿佛楚舜没有这么一个哥哥。
楚舜点头不语,有着无限的心事。只扶着泊菡进了章家院子,快进房门时突然发现:“呀!你头上还有树叶呢!”伸手取下泊菡头顶的槐叶碎片,摊在手上给泊菡看。
泊菡不好意思的一笑,掸掸自己的头发,问道:“还有没有了?再帮我看看。”
楚舜比楚尧稍矮,可比泊菡要高不少,他认真地左右端详了泊菡的头顶,嘴角弯出一抹笑,声音温柔如春风化雨:“没有了。”
泊菡怔怔地望着楚舜,他刚刚的表情神态竟与楚尧有七分相似,只是楚尧笑里常带三分冷,楚舜却是笑中含着五分暖,但在那么一瞬,泊菡似又见到了在书店里的楚尧,笑着对她:
“你的身高,其实正好。”
绣银指挥完佣人安排晚饭,就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等着泊菡放学。这些年,儿女渐次长大,从前放学时节一个个像小鸭子归家,到了掌灯时分,儿女环绕左右,一家和乐的情景再也没有了。
不过今天,泊芙早早回来,在院子里和伯英玩了羽毛球后,正在洗澡,大儿子毓诚也从郊区回来了,除了毓信和泊莲不在家,只有小女儿泊菡未归。
终于看到进院子的泊菡,更有意想不到的楚舜,看到楚舜和泊菡从院子里一路走来自然亲密的样子,绣银心里十分开心。等不到佣人应门,自己就去打开了家门。
楚舜见了她,温和地行礼问候,又颔向泊菡道:“泊菡身体好像不舒服,肚子痛,所以我把她送回来了。”
绣银赶紧看向泊菡,果然小脸发白,焦急道:“小妹你怎么了?”
泊菡蹙眉回答:“长跑时肚子痛,我想上楼睡一睡。”转身向楚舜致了谢,便急急上楼回房。
楚舜没有打算进门,就在门口向绣银道别:“伯母,已经送泊菡到家了,我也告辞吧!”
绣银怎么肯让楚舜离开,执意招呼他进门,又叫来章燿,夫妻俩合力说服了楚舜,才让他坐到了家里。
章燿猜到楚舜是因为楚尧和泊芙的事情,不好意思上门,便和绣银、毓诚几人诚意安抚,虽然言语之间并无半点提到楚尧,但足以让楚舜放下心来,章家还是从前的章家,大门永远向他敞开。
饭桌上温暖的菜肴,香软的米饭,章燿谈笑风生,一扫这月余来的不快,毓诚也把在郊区实习的故事侃侃而谈,伯英分享了上海滩最新的娱乐八卦,只有泊芙因为恼恨楚尧,并不待见楚舜,每到楚舜开口谈电器商行的生意,或者筹备小工厂的想法时,总是出言相讥。楚舜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在意,态度依然和煦如三月春阳,还称她批评得有道理。最后,泊芙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决定不再与楚舜置气,章燿夫妇瞧在眼里,对楚舜更加满意。
饭后章燿毓诚和楚舜还在讨论战后建设,做什么样的小工厂更能切合现实,毓诚在郊区实习,有实际的经验,建议楚舜把目光投向江浙一带的农村,如果生产出小型的农业机械,改变中国农村全靠人力耕作的现状,将很有作为。
楚舜听见毓诚的建议,深受吸引,便务实地与毓诚讨论,什么样的农机,什么样的价格是农人们可以接受的,毓诚提出切茶机,草绳机,翻田机这样的小机械,章燿也积极地出谋划策,三人忘了时间,一直谈到夜深人静,楚舜才告辞而去。
章燿正要回房,却撞到绣银飞奔下楼,原来泊菡腹痛加重,已经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章燿这才着了慌,赶紧命毓诚背了小妹,泊芙用电话招了出租的车子,急急忙忙把泊菡送到上海的基督教玛丽福音医院,找到正在值班的大姐夫黎医生,内外科一起会诊,诊出泊菡是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手术。
这晚章家众人都等在手术室外面,就连下班回家的护士泊莲也闻讯匆匆赶到。众人静默地坐着,等待着手术的结果,只听绣银低声自责道:“小妹这一阵无精打采,我还道她人大了,有了心事,正准备找苏愉过来问一问。哪里知道真是我疏忽了,她真的是身子弱,生了这么重的病!”
泊莲温言劝解:“姆妈,阑尾炎在从前是要命的疾病,会有很高的死亡率。现在科学昌明,只要及时手术,休息一个礼拜就能出院了,没有什么担心的。”
众人应和,可毓信小妹病得蹊跷,担心和楚尧有关,就拉了泊芙到一边,悄悄责问:“二妹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不是你对小妹做过什么?”
泊芙粉脸一红,却瞪起杏眼,反诘道:“我能对小妹说什么!如果要有,都是为她好!”
耿直的毓信哼了一声,驳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小动作,上次约楚尧看电影,一定有古怪。你等着,只要楚尧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
泊芙反击道:“他回来又怎么样!他那样的无耻之徒,你和他狼狈为奸!”
“那你就是承认做过什么了!”毓信不依不饶。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泊芙坚决否认。
兄妹正在争吵,毓诚过来拉他们:“手术灯灭了,小妹马上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