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泊芙像极了在外面受欺负的孩子,逃在姆妈温暖的怀抱里,一古脑地把心里的委屈说给姆妈听。绣银关心女儿,也知道泊芙如果能把伤痛说出来,就不会积郁在心上。
可这些女儿家的事情还不便让十六岁的泊菡多听,绣银就对泊菡柔声道:“你早些回房间休息,姆妈怎么看你这两天,好像也瘦了。”
泊菡听话地起身,准备离开,泊芙站起身拉住她:“小妹,你也留下来听一听二姐的遭遇,以后就知道应该怎么看人了。”
绣银看着泊芙说得诚恳,也点头同意,把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揽在肩头,轻轻拍着她们,温柔道:“姆妈过了半辈子,再没有什么好想的,就希望你们两姐妹,以后都有个好归宿。女人嘛,一生要投两次胎,一次是父母家,你们也算生了眼睛,从小都没吃过苦。再一次投胎,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可什么样的人好,什么样的人不行,也不是从外表可以看得出来的……”
泊菡乖觉地点头认同。十六岁的她就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阅历,人生的道路上,从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过,她所有的经验,都是姆妈说的话。
姆妈那一句不能从外表看人,她忍住忍住,不许自己从心底浮起那个名字,可是那两个字,却像被按在水里的浮木,越是使力按住,反而会在稍稍松劲的时候,弹得更高。
“楚尧……”泊菡听到泊芙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心底真是被抓了一把那样难受。
绣银打断了泊芙,看上去不经意,却是问了一个天底下做姆妈的,最为关心的问题:“二妹,你这一趟出去,没有吃什么亏吧?”
泊芙转身搂紧了姆妈的脖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哭着低声道:“……没有吃什么大亏……”但她伸出双手,绣银和泊菡才发现,她那雪白的皓腕上竟有几道青紫的印痕,像是被绳子狠狠地捆过。绣银察看着那些伤口,心疼地滴下泪来,再看看泊菡,那眼泪也似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直落面颊。
“这就是那混蛋楚尧干的……他简直就是一个土匪、强盗,根本不懂得尊重女性!”她伸手拉住泊菡的小手,发现妹妹的手也和她一样,冰凉颤抖。
“小妹,你不要看楚尧仪表堂堂,是个抗日英雄,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另一面,举止浮滑,玩弄女性,如果不是姐姐去了一趟徐州,根本没人知晓他的真面目。”
绣银听了泊芙的话,有些不敢相信:“楚尧那个孩子,真是看不出来……”
泊芙根本不允许绣银对她的话有半点怀疑,大声地痛哭:“姆妈是你见楚尧多,还是我见楚尧多!我说他是混蛋,就是混蛋!”
绣银看见往日骄傲的泊芙变得这样不可理喻,只好压抑着内心的难过,在脸上放出百般信任的表情,把她揽在怀里:“二妹,姆妈当然相信你,你说楚尧不好,自然不好。”
“姆妈,小妹,我没有瞎说。”泊芙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新闻给绣银和泊菡看:“你们看看,那个楚尧和女学生的八卦都登上报纸了!”
她把报纸交给泊菡,拿手绢扪着眼泪说:“小妹你把报纸念给姆妈听听,看完这条新闻,你们自然相信我说的话。”
泊菡慢慢展开报纸,不知道为什么,伴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心总是一抽一抽地钝痛。她找到了楚尧的新闻,原来是徐州当地报纸报道楚尧军队与学校联谊的事情。那个记者用了过度热情和浪漫的笔调记载了楚尧的功迹,说他是坦克王子,女学生们的克星,不过配的照片是楚尧左拥右抱,与女学生们一起欢乐的记录,他的笑容,看上去真有几分淫邪。
“姆妈你听听,‘楚长官玉树临风,与一众女学生相见倾心,把酒欢谈……’小妹你看看,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抗日英雄的称号,只怕那些事迹,都是他拿来吹牛的!”
“他还是结过婚的人,这件事,他军队上人人皆知,只有我们不知道!”泊芙丢下一枚最最重磅的炸弹。
绣银见泊芙这样痛恨楚尧,内心竟松了口气,心里知道他们再无可能和好,那楚舜做她上门女婿的事就顺畅多了。安心之余,也顺着泊芙的意思,痛骂楚尧。
泊菡难受极了。这些天,她被迫接受了楚尧是二姐男朋友的事实,又接受了二姐为了楚尧私奔的事实,可现在二姐嘴里的楚尧,她真是没有办法去接受!轻浮,玩弄,已婚……这些可怕而陌生的词汇,偏偏是在说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人。
她记起书店里撞进他胸口的刹那,他身上发散着迷人的气息,临别时他伸手拨弄自己的头发,眼睛满满的温柔怜惜,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而又温暖的话……原来都是假的。他是个混蛋,一面玩弄二姐,一面又来浮滑地戏谑自己。
泊菡不禁流下泪来,默默地在心上剜着楚尧的名字,每一下都痛苦万分,下不了决定。她记得姆妈说过,女孩子要爱对人才可以快乐,才可以变得美丽动人。现在,她的第一次喜欢,竟是痛得这样深,痛得这样绝望,只觉得整个宇宙都在动摇,变得黑暗,没有光明,自己喜欢上一个浪子,真是羞愧到极点的事。
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泊芙慢慢变回活泼开朗的性格,只是绝口不提在徐州的具体事情。毓信和楚舜两人回来,也没有更多的消息,因为等他们赶到徐州,楚尧的军队已经北上了。所以章燿决定,这个家里不要提到楚尧这个名字,这变相地宣布了楚尧再也不是章府上受欢迎的客人了。
这时,已经入了冬,寒气袭人。泊菡伤情伤得厉害,慢慢生了胃口不佳的毛病,绣银几次带她看病都没有效果,只好在中医那里捡了几副益气健脾的方子,天天一碗苦药,慢慢调理着。
放学的时候,泊菡在路口和苏愉告别,苏愉提醒道:“今天是第三十四天,只要再坚持二十六天,你就胜利了。”
泊菡无奈一笑。这是苏愉在杂志上看到的一项实验,说是男女恋人如果有六十天中断了联络,就会有九成的机会彼此忘记。苏愉改造了一下这个实验,她说只要泊菡有六十天不再提起某人,她也会彻底地忘记他。
泊菡没有戳穿苏愉,她这样一天一天地提醒,就差说出楚尧的名字,算是什么胜利。
苏愉看看她,又不放心地唠叨泊菡:
“你最近气色很差,在学校总是沉默寡言的,要知道,同学们都在议论你,说你得了相思病!”
泊菡道:“这话别人晓得什么,还不是你嘴快混说的!”
“我才没有露出半个字呢!是那个人到学校找你,被人看见了,陈美娣她们猜的。”
泊菡认了真,恨恨道:“下回再不让这些坏心眼的长舌妇到我家玩了,看她们再背后乱说。”
苏愉见泊菡气得小脸煞白,吐吐舌赶紧和她道别,丢下泊菡独自回家。
这时,傍晚的天际堆着层层暗黄的铅云,到处都是湿嗒嗒的寒意,冷冷的空气中,可以嗅出雪的味道,泊菡背着书包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行道树的树叶打了泊菡一下头,她伸手,折下那枝金黄色的槐树叶。
女生们都说,打在身上的槐树叶可以占卜爱情,折下树叶后遇到的第一个少年就会爱上自己。这个游戏她们做过许多次,好像没有人说灵验,也没有人说不灵。
如今泊菡断绝了初恋的心思,没了想在路上遇见的人,人生空空荡荡的,只剩下缺了一角的心,无处安放。信手揉碎手里的叶子,抛散空中,像下了一阵金黄的花瓣雨。她的心正在酸酸地惆怅着,听到有人叫她:
“泊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