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菡顺利地完成了手术,被众星捧月般送到单人病房,休息了一天,就有众亲友流水般过来探望,病房里像过年似的热闹了两天,绣银担心泊菡休息不好,劝了其他亲友不要再过来,由着泊菡静养。
泊菡生病,手术,再麻醉后醒来,觉得从前的事隔了茫茫的山岳,再想起楚尧这两字,好像没有了感觉,不再痛了。
就像阑尾那块病灶从身体里割除了,身体没感觉那样,其实心里缺了一块,往往自己也感觉不到。
泊菡见自己恢复得不错,心疼姆妈医院家里两头跑,坚持让绣银回家照顾章燿,说自己有姐夫查房,大姐看护,就足够了。绣银想想也好,便在晚饭后提着精心煲好的各种汤水过来,陪小女儿说说话后,大约十点病房熄灯了才回去。
这天,有人悄悄溜进了泊菡的病房。
她一进来就拍着心口,像见了鬼似的对着泊菡嚷嚷:“泊菡泊菡,刚刚在院子里,我好像见到了那个……那个人!”
泊菡放下手里的小说,白了苏愉一眼:“苏愉,你又拿我寻开心。再这样,我永远不理你了。”
苏愉坐到泊菡床上,认真地对泊菡发誓道:“真的真的!第一眼看见,真的很像!不过这个人长得好美,个子好像没那么高,皮肤又白。”
泊菡听了,想到楚舜,难道是楚舜知道她住了医院,过来探望她?
可口里对苏愉撇清道:“八成是你自己见了美男子,灵魂飞到了天外,反而拿我说笑,真是没良心。”
苏愉哈哈大笑:“你是没有看见这个人,说不定你见了,真的会一见钟情,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泊菡记起当年看见楚舜,也是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不觉偷偷而笑。不过她把楚舜当作是兄长那样,从没有见到楚尧那样怦然心动的感觉。
苏愉带来几本外国的诗集和小说,送给泊菡在病中解闷。她走后,泊菡翻着书,心里却有些惦记,苏愉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楚舜,如果是楚舜来探自己的病,应该到了,如今没来,想必不是楚舜,或者,他探望的是其他人。
看了几页书,被窗外黄澄澄,暖融融的冬阳照着有些倦了,便缩回被子里睡觉,直到“啪”的一声书掉在床下的声音惊醒,刚要起身捡书,却发现书已经被人捡了起来。
那人正是楚舜。今天他穿着入时,换掉了惯常穿的中式棉袍,穿了一身黑色斜条纹粗呢绒西式大衣,戴着米灰色驼绒围巾,里面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烟灰薄呢西装,衬得人不但俊美非凡,似乎也成熟了几分。
泊菡眼前一亮,记起自己穿着肥大的病号服,摸摸头发也是胡乱披散着,顿时羞愧起来。四面找梳子要梳头,一时找不见,当着楚舜的面又没法下床,正干着急时,楚舜从床头柜上拿出梳子递过来,笑道:“大概是想梳头,要用梳子。”
泊菡不好意思地接过,梳了两下,又没法去盥洗室照镜子,只好问楚舜道:“整齐了吗?”
楚舜左右看看,暖暖地笑道:“发线分得不直。”他一如平日里那样说话理性,又追求完美,对泊菡也不通融。
泊菡丢下梳子,笑道:“还好你不是外人。”她这样随随意意不在乎外表的性格,和楚舜真是南辕北辙。
自从那天和他单独交谈后,泊菡便视他如知心朋友,说话也像和毓信那样自然亲切了。她打量楚舜一眼,打趣他说:“你探个病人,值得穿得像过年一样漂亮吗?”
楚舜低头看看自己的新衣衫,不介意地回答道:“这身衣服并不是为了探病穿的,其实,我刚刚和人相过亲。”他说得这样坦然,仿佛相亲并不是人生重要的大事,而是和他本人无关的小事。
泊菡听了倒是吃惊,可这样相亲的话题还不是她可以讨论的,只好红着脸另外寒喧:“还没给你倒茶,真是失礼。”她伸手去抱暖水瓶,却被楚舜拦住。
“我是刚刚碰到泊莲姐,才知道你住院动了手术。你什么也别忙,我坐坐就走。”
泊菡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通通的烟台苹果,笑着说:“这样,吃个苹果再走。你大概没有见过我削苹果的水平,完全可以到大世界舞台上去表演的。”
她擦过手,拿了小刀削苹果,削得真是又快又好,削完了那一串苹果皮依然整齐地绕在苹果上。吃的时候只要拎起苹果柄,果皮就会应声而落,露出光整香甜的果肉。
楚舜坐在一边看得入神,不知为什么,心底涌出温暖的笑意。
泊菡把苹果递给楚舜,自己也削了一个,两个人不说话,只是笑着,“喀嚓”、“喀嚓”地咬苹果,病房里弥散着甜甜的香气……
傍晚绣银过来,对泊菡假作漫不经心:“刚刚在楼下碰见楚舜和他姆妈,才知道他已经看过你了。”
泊菡边喝汤边问:“他姆妈怎么也到医院,难道他们家有什么人生了病?”
绣银感叹一声:“你真是不懂事。是他姆妈生病了,一直住在内科病房里,差不多一个月了。”
泊菡挑着汤里的冬笋吃,对姆妈叮嘱道:“那姆妈是不是也要去看看楚太太?”
“那是自然的礼数,不去探望是我们失礼。”绣银指着汤里的肉块对泊菡说,“这些都是精瘦的仔排,姆妈知道你吃不得肥肉,特地拿仔排熬的汤。”
泊菡想起来,告诉绣银:“楚舜说他今天相了亲,他是不是快要结婚了?”在她印象中,男女要是开始相亲,定然是着急结婚,一般相亲成功后三五个月,就要操办喜事。
绣银愣了,脸色一灰,似乎不太相信这个消息,怔了半天,才问泊菡:“你知不知道详细的情况?”
“我没问,那是他私人的事。”
绣银着急地拍了泊菡一下:“你真是不懂事,为什么不问一下?”
泊菡心里一度量,大概是姆妈要给自己那么多的堂姐介绍,就笑咪咪地哄绣银:“没关系,下次见到楚舜,我帮你问问。”
下次就是第二天,楚舜带了一包黄岩蜜桔过来看她,抱歉道:“昨天来得匆忙,手上都没提礼物。”
泊菡请他坐下后,问:“我姆妈说伯母住院好久了,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姆妈一直生有肝病,前面哥哥回来,精神好了一阵。结果他一走,她又差了,吃不下饭,到医院检查有严重的贫血,只好在医院里调理,等血色素到了正常的指标才能出院。”
泊菡知道肝病是慢性的病症,一时半会医治不好,难怪要住一个月医院。便客气道:“明后天姐夫就允许我下床了,你告诉我伯母住在哪里,我好去看看她。”
“她那边肝病病人多,有些还是传染的,”楚舜道,“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去,怕薰坏了。”楚舜姆妈为了省钱,坚持住六人的大通间,里面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楚舜担心泊菡的安全,不想她过去探望。
泊菡含羞反对:“我哪里娇滴滴了!”又想起答应姆妈的任务,改口道:“只怕是和你相亲的那位女士,才是娇滴滴的!”
“和我相亲的女士可不娇气,相反倒是个很独立的知识女性。”楚舜凝视着泊菡,理性地评价道。
泊菡听出楚舜对那位相亲的女士评价颇高,似乎看中了人家,言语里已经维护起她来。便恭喜道:“楚哥哥一定心想事成,雀屏中选。”自己说完都觉得牙酸,咕咕地笑了起来。
“好笑吗?这种相亲都是猪肉贩子的营生,觉得好就割上一刀,根本没人关心肉案上的猪,它们怎么想,愿不愿意!”楚舜少见地提高声音,说到最后,竟有些激动。
泊菡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些悲悯,便收敛了容色,问道:“真的像猪那么惨?”
楚舜扯扯衣襟:“是的!我也就是一个楚楚衣冠的猪仔,那位叫项盈秋的女士也是打扮得香馥馥,供人挑选的猪仔。这场相亲中,姆妈需要一个媳妇,项家需要一个能继承他们米粮商行的男人,至于我和项女士怎么想的,根本没有人留意。”
“仅仅是伯母需要一个媳妇?”
“是。姆妈说她在庙里求了签,解签的说她过不完明年,她着急看着我尽快成婚。我也没有办法,也许就应了项家的亲事,满足她的心愿了。”楚舜深深望了泊菡一眼,声线低沉。
泊菡从楚舜那里得知,楚舜姆妈是徽州出来的,一心求个徽州人家的媳妇,那项小姐家里正是徽商出身,所以楚舜姆妈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项家也十分满意,只是项小姐以上学为由,不愿意包办婚姻,婚期一时定不下来。
泊菡自小生活在富裕开明的家庭里,看着爸妈对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民主的方式,完全想像不出两个根本不愿意结婚的陌生人要被父母媒人捆绑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楚哥哥,除了答应你姆妈的要求,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楚舜迟疑半天,才说:“姆妈先问了哥哥,可哥哥说他暂时没法结婚。”
“我听二……哥讲,你哥哥结过婚?”泊菡红着脸,问了个一直牵肠挂肚的问题,还怕牵涉泊芙的名誉,临时改口成了毓信。
“是。”楚舜点头承认,却不知道他的话,让对面的女孩彻底死了心,“不过哥哥说那只是个名份。只要姆妈通知楚家长辈,在族谱里哥哥的名字下面注一笔。”
他继续道:“那女子的名字很特别,叫玉罕,哥哥说,玉罕就是摆夷话莲花的意思。”
原来,那个摆夷的紫衣女确实是楚尧的恋人!可怜她遇上了薄幸的男人,拿女人当衣服,穿完了就扔,到头来只换得家谱里的一个姓名。
楚舜见泊菡低头沉默,想起泊菡的名字也是莲花的意思,便笑道:“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家里会不会让你去相亲?”
泊菡见话头突然弹回到自己身上,霎时红了脸:“才不会。我们家都得过了十八岁,爸爸和姆妈才允许恋爱的事情。再说,我可不想和人像猪仔那样见面,再遇到什么不堪的人。”说到不堪两个字,她鼻头都有些堵。
楚舜笑着劝她:“你这么小,伯父伯母又随和开明,一定会给你找到最好的归宿,更不会强求你半分。你的家庭幸福和睦,无论谁成为你们家的新成员,都会让很多人羡慕。”
泊菡看见楚舜俊美的脸庞有着浓浓的愁云,眼神也暗淡,像是含满无限心事,却无人可以倾诉,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同是兄弟,楚尧的亲生父母虽然都不在人世,看似孤独一人,倒可以天马行空,自由自在;而楚舜一直有生母照拂,尚有亲情可依,但也就此套上了一副道德和责任的锁链。一想至此,不觉替他伤心,眼里竟有水汽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