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晚,章燿改了每晚必到十点半才出书房的惯例,早早就回了卧室,夫妻俩商量起泊芙的事情。章燿穿着皮底缎面的拖鞋,一边在房内踱步,一边告诉太太自己的想法:“楚尧本身条件出众,英武不凡,有婿若此,也是桩值得光耀之事。”
“可他那个职业,虽然是操作坦克车,比步兵安全一些,但枪炮一响,随时性命交关。况且,驻地远在徐州,天寒地冻的穷地方,难道要二妹离开我们,跟着他一起吃辛苦?”绣银手里戳着毛线,慢条斯理地反驳了一大堆。
章燿不以为然道:“现在已经是太平日子了,人心思定,陆军都在大裁军,办转业呢,哪里还有什么仗打?至于说是驻防徐州,吃苦受累,那都是遥远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你只要说,你觉得楚尧究竟怎么样!”
绣银停了编织,侧头沉思,然后微笑起来:“当年听你那么夸奖楚家的孩子,我是不服气,心想楚尧瘦瘦黑黑的,有那么好吗!谁知隔了四年再见到他,真应了一句老话,‘宝剑锋从磨砺出’,他出去历练了一圈,现在真是把寒光闪闪的龙泉剑。”
“看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章燿认定绣银和自己想法一致。
绣银又端起毛线:“人好归好,可我还是不赞成。”
章燿微微一怔,问:“我倒不明白了,你究竟在想什么。”
绣银半眯着眼,微笑道:“有什么想不通的。他们楚家,我早看中了一个女婿,楚尧再好,我们章家,总不好两个都要吧!”
“啊……”章燿一时语塞:“你更中意楚舜?”
绣银肯定地点头:“都是楚家的孩子,我更喜欢楚舜。他礼貌好,有孝心,上进能干,找女婿不找这样的,还找谁!”
章燿听了哈哈一笑,搓着手说:“我也早看中楚舜是个人材,他现在经营电器商行,生意不错,晚上还在自修大学的功课。前一阵和我讨论,想攒钱办间小工厂,这样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做事的人,连我都佩服他。”
“可你想让二妹和楚舜……不行不行……”章燿皱着双眉,小心推算道,“年龄倒是合适,不过二妹怕和我们想不到一起。”
“我们家又不是只剩二妹一个女儿。不过小妹还小,所以我把这个念头藏在心里不能讲。”绣银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几个孩子中,她最偏疼的是泊菡,一直存了心思,想多留她几年在身边,泊菡性格柔弱,如果有楚舜这样好脾气的人呵护,肯定一世无忧。今天章燿提出想让楚尧做女婿,她自是不肯点头,生怕要断了楚舜做女婿的路子。
“前一阵,我见二妹和伯英关系不冷不热,还打算问问你这个做姆妈的意思,是不是在二妹面前提一提楚舜,结果楚尧一出现,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心里却多少有些遗憾。现在,小妹和楚舜,小妹和楚舜……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哇!”章燿一边转圈一边击掌,越想越觉得泊菡和楚舜郎才女貌,天生是一双佳偶。
绣银回嗔丈夫一眼,笑道:“看你高兴成什么样了!不过,我有言在先,小妹我得多留两年。”
章燿哈哈大笑:“依你,依你!”
绣银又一想:“那二妹如果硬要和楚尧在一块,哪怎么办?”
章燿笑着说:“莫急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楚尧回军队上去了,他们之间联系一断,说不定就没事了。”
楚尧走了,没几天,泊芙也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几件随身的衣物和一个小旅行箱。
绣银急得六神无主,泊芙走的时候,没有丢下一句话,现在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没有人知道。
章燿还算镇定,吸着烟指挥泊莲、毓诚、毓信三个大的,四下悄悄寻找,不许声张。
绣银央求他去找几个年长的哥哥,看看通过警察局能不能发现泊芙的行踪,章燿听了,摇着头斟酌道:“现在还不到时候,一惊动警察局就满城风雨了,那时你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绣银埋怨道:“还不是你平时清高,自以为别人家的孩子都没有我家教育得好,现在怕丢脸罢了。”
章燿闭上眼睛吸着烟,慢慢定住了心神,答应太太:“再等一天,如果还没有二妹的消息,我就老着这张脸孔,求我那几个哥哥去!”
毓信回家,无限烦恼地说:“我去楚舜那里也打听过了,他没有见过二妹。现在楚尧的军队与外界断了联系,电话找不到人。想从他那里问到二妹的消息,实在是没有指望。”
泊菡这两天也在学校请了假,守在家里听消息,陪着愁云不展的绣银,温言软语地宽慰姆妈,安慰爸爸。
她听到毓信突然冒出楚尧的名字,虽然只是一句话,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只好假装看着姆妈,假装自己没有听到毓信说话的内容。
绣银揉着手里的手绢,着急地问章燿:“看看要不要让毓信去一趟徐州,当面问楚尧啊……”
章燿和毓信都摇头,一个说:“现在没有半点证据说二妹去找楚尧了,万一不是,二妹的名声怎么办?”另一个说:“我只知道楚尧的军队番号,徐州又不是小地方,怎么找?”
正在七嘴八舌中,老梁进来通传:“楚少爷来了,说是有事急着告诉老爷。”
章燿一家听说楚舜这时候来,知道是为二妹而来,赶紧相请。楚舜身着浆洗得笔挺的浅烟色薄呢长衫,黑哔叽裤,一双干净的皮底布鞋,身材颀长,容貌秀美,气质翩翩出尘,令人见而忘忧。
楚舜进得客厅,先是礼数周到地一一行礼,见到没有下人在场后,才说出来意:“上午二哥到店里打听二妹,又问哥哥的联络方式——二哥什么都没说,我猜测府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所以过来看看。”
楚舜的开场白交待得清清爽爽,又有分寸,如果章家不愿意在他这个外人面前道出泊芙的事情,这样两边都不用太尴尬。
章燿夫妇因为存了要收楚舜做女婿的心事,自然不再把楚舜当作外人,绣银转起身坐到楚舜身边,急急道:“楚舜啊,我们二妹不见了,整个上海都翻过一遍……现在,我们只剩下你哥哥那边没有问到了。”
楚舜本来就有几分明白,现在知道了事情原委,便说道:“二哥走后,我仔细想了一下,记起有一天,哥哥曾经陪着他的长官陈少校到家里,陈少校好像给姆妈留下过家里的电话,或许可以联系上哥哥。陈少校来的时候,我在店里上班,也是事后听姆妈带了这么一句,所以二哥走后,我先回了趟家,向姆妈要到电话,就赶到府上了。”
章家人都大喜过望,在急得没有办法的时刻,楚舜的这一串电话号码就如温暖的南风,吹化了众人心间的寒冰。
章燿坐到电话机边上,倒起了踌躇:“我和陈少校并不认识,怎么开口说这件事呢?”他手里拿着电话号码,犹豫再三,不过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己教出的女儿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楚舜见章家没人出主意,就道:“章伯父看看,要不由我出面,我什么都不说,只说家里有急事,要和哥哥通个电话,这样好不好?”
“好,好!”章燿像得了救命的稻草,赶紧赞成。
楚舜镇定地拨通了电话,看不出不满十九岁的他,行事这般理智冷静,章燿夫妇互相对望一眼,心里都是对楚舜的赞许。
楚舜和陈少校通了个简短的电话,半天无言,最后满脸抱歉,低声道:“我想,大概有了二妹的行踪……陈少校说,有个从上海来的女学生一直在军队门口闹着要见哥哥,他放了哥哥两天假,让他处理完这段感情再归队。”
章家终于得了泊芙的确切消息,先是松了口气,又赶紧安排毓信买当天的车票去徐州,楚舜自告奋勇,愿意陪毓信一起去,章燿夫妇想想两个人出行更安全,就让毓信上楼收拾,也请楚舜回家准备准备。
楚舜道:“回家一来一往,耽误时间,不如就这样启程。我只要打个电话,请人带话给我姆妈就行了。”
章燿道:“不用,我亲手写封信给楚太太,说一下情况,一会让老梁送过去。”
大家四散,绣银想着北方气候寒冷,又上楼找泊芙的厚衣服,让毓信带去。泊菡想到楚舜没有行李,收拾出新毛巾牙刷肥皂,放进自己用的小旅行箱,下楼交给楚舜,叮嘱他:“出门小心,到了地方记得提醒二哥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楚舜笑自心田,也是轻声答她:“我知道,找到二妹就打电话回来。”
章燿从书房出来,绣银从楼上下来,看见客厅里站着一双璧人,楚舜漂亮上翘的唇角弯弯地勾着一抹温暖的微笑,眼光柔柔地看着泊菡,都在心里想啊,这两人,有戏。
正当毓信和楚舜赶往徐州的时间,泊芙却一个人提了行囊,回来了。
绣银从来没有见到泊芙这样丢魂落魄的样子。她那么美丽、活泼、可爱,令人没法躲得过她的魅力,可现在,眼睛红红肿肿像两个熟烂的桃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一头扑在她的怀里,嘤嘤地啜泣。
绣银知道这一回泊芙真是伤了心,这个女儿从小骄傲,很少这样哭。平时有了不开心的事,眼泪就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哗”流几下,然后水龙头一关,脸一抹,就像没事人似的,立刻笑靥如花,眼睛哪里会肿。现在的这双眼睛,不知道哭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