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兴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抬眼去看窗外,窗外的各种建筑群静静地耸立着,像在沉思什么
十八
周大兴的宿舍不很宽敞,是那种一室一厅的单元房子。房子显然是简朴了些,在他这又像书房又像卧室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书籍。玻璃书柜里面是一套套的精装的英文书,书柜顶端摆着一盆天冬草,像香藤似的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便隐隐地把一些书掩盖着,使这小小的房间仿佛就有了一种春天的气息。
周大兴这会困得浑身像棉花般松软地躺在床上,不时像孩子似地微微地牵动嘴角。
忽然,他看见了夏丽。
夏丽高兴得泪流满面地跑过来,他便满面光彩焕发,内心充满感激。
“大兴,你瘦了!”她站在他的对面,语气里流露出满心的关切。
“你……还好吗?”他问。
她笑了笑,笑得很伤感,缓缓道:“还好,只是怕闲下来,闲下来就觉得孤独和寂寞。你不觉得吗?”
他心里抖了一下,心想:“这种感觉我有过,只是我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这种感觉也 就淡忘了。现在,我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她轻轻抚弄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她突然把头偎在他的肩上:“大兴,想不想我?”
他没有回答,却一下拥抱住她,他翕动着自己干燥的嘴唇,讷讷地道:“夏丽,来县里吧,我们一块生活。”
她却一下推开他,撇一撇嘴道:“你怎么不说你来省城,我们一块生活呢?”她感到委屈,沉沉地一声叹息,闭了眼去,那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他一下睁开眼,他真地听到了嘤嘤的哭声。面前哪有什么夏丽?床前的藤椅上坐着的却是陈月霞,一脸的憔悴,眼睫毛是湿润的,面颊上有干涸了的泪痕。而且,他发觉自己是躺在自己房里,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家抬回宿舍来的。
“小陈,你怎么来了?”他要爬起来,额上却掉下块热热的湿毛巾。
陈月霞惊喜地叫道:“县长,您醒了?”她重新让他躺下,重新拿起只暖水瓶往水盆里添水,添了热水,用手试试,不觉烫手,便把浸湿了的毛巾又敷在他的额头上。
“您觉得好些了吗?”她问。
“好多了。我睡了多久?”
“都一天一夜了。您办公室的小李去喊来了医师,给打了针、拿了药,叫我们别惊动了您。对了,您该吃药了。”她便起身去倒开水,先用嘴试了试,觉着烫人,便用嘴轻轻地吹,吹凉了,这才把药丸子倒在他手心里,让他吞着水服下。
这一细小的动作,周大兴又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细心与体贴。默默地享受着关切的幸福,默默感谢着她,而同时一股无名的忧愁袭上心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您心情不好吗?”她问。
“还好。”他说。
她垂下眼睛,嘴唇痛苦地颤抖了一下,低声说:“您脸色很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
他笑笑:“其实,是这些日子没睡好,我知道自己没病。”
“有什么事能让您睡不好呢?”
他又叹一口气道:“这个鬼天,让农民吃苦了。春上水灾,现在又是秋旱,田里要减产的,我这个管农业的县长,你说说,能睡个落心觉吗?……啊,你是怎么来的?”
“不能来吗?”她俏皮地朝他撇撇嘴,便又说:“是你们办公室的小李晚上来了我店子里要了份面条,他说忙到这时候还没有吃晚饭。我问他做什么事这样忙,他说是您病了,我这才跑您这儿来了。”
“你昨晚一宿都守在这里?”
“嗯。”她红了一下脸。
周大兴就很感动,拿眼睛看她,两人便都缄默了。
这时,有人敲门。
陈月霞去拉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何伟光,他手里提了一摞吃食,他是来看望周大兴的。他一见陈月霞,愣了一下,道:“啊,是陈老板,你也来了。”
“我来看看县长,”她朝他笑了笑,便转脸又朝周大兴说:“周县长,你们谈吧,我改天再来看您。”扭身便往外走。
何伟光忙喊:“你还坐一坐嘛。”
“不了,店里还有事哩。”她说着话,人已去了一两丈远。
何伟光走近床前:“周县长,瞧您身体好好的,怎么说声 病就病了?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周大兴笑了笑,并抬手叫他坐下来。
“想吃点什么吗?”何伟光又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喔,老何,你吃茶自己倒,还请你也给我倒一杯。”
于是,何伟光便看见了放在茶几上的那把小砂壶,眼睛顿而放亮:“嗬,县长,您这是在哪儿买的?”
周大兴笑笑:“我哪有闲情买这种东西,是陈月霞送来的。”
“还是女人心细,知道您喜欢喝茶。”何伟光抓起那把紫砂壶,放在手上端详着,嘴角立时诡谲地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是吗?其实男人女人都喜欢喝茶,可能是她以为我们当干部的更喜欢喝茶。”他说。
“嗬,有这回事?当干部的就一定喜欢吗?”
“也不一定每个人都这样。一般来说,当干部的坐下来的时候多,要动脑子,喝茶能醒脑能提神。”
“对对,你这一说,我也觉着真是这么一回事了,不过,我们男人要粗心些,往往发现不了。我有个妹妹,她就比我细心,她就知道我这个当哥的平日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就常给我买这买那,拣我喜欢的买。”
“嗬嗬!你有个这样的妹子,不错嘛!”
“所以,我说女人心细。”
坐了一会,何伟光这才起身走了。
何伟光走后,周大兴好一阵眼前仍抹不去他走时嘴角那一丝诡谲的笑,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得很不好了。
他便从床上支起身子,又放了一段曾国藩的评书。
“曾国藩自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便开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饰。”说书人又轻咳一声。也许是年岁大了,讲说时不时要咳一下,不过,并不影响其讲述。随着故事的进展,其声调也随之变化。说到这里,他声调一变为激昂且肃穆:
“这晚,曾国藩作了一梦,第二日便去请教唐鉴。唐鉴问曾国藩:‘足下昨夜所梦何事?’曾国藩红着脸,嗫嚅道:‘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回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给他一千两,私心甚是羡慕。’唐鉴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可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审察,世人能见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
他止不住叨念道:“君子慎独!”
“君子慎独”这四个字,就像一记暮鼓,一响晨钟,敲在了周大兴心底那颤抖的膜瓣片上,久久震响不己。
他面庞显得有些青灰,定定地仰注房顶,好一会没有丝毫表情。
十九
窗外,太阳喷洒出烈焰,把地面灼烤得焦干、滚烫。
周大兴在办公室里神情焦灼地看着各地的旱情汇报材料,根据汇报,全县数杨柳湾村旱情最为严重。
一份材料上清晰地这么写着:
杨柳湾村旱情十分严重,春上水灾,毁坏了好些水利设施,偏又遇上入秋以来这等大旱,1300多亩田地干得像火烧过一般。……
他用红笔在这几行字下面重重地画上一道红线。
他知道大旱天里水对于农民来说是多么重要。他当知青那会,那一年,也是一场掐脖子旱,天暴晴暴晴,夜里边一滴露水也没有。山便作黄不黄绿不绿的旱山,河里摆满白厉厉的大小鹅卵石。田里呢,早就干裂成了无数的泥块,硬得如石头一样,用手一敲,就会发出“托托“的响声。禾苗干得差不多能点着火,有的还只秀出半截穗子就卡住了,像难产的娃。他们村在坝子的下游,就与坝上游的那个村为争坝里仅剩下的那一点点水,居然大动干戈,那些粗豪的汉子们,一个个竟然额上暴出了青筋,横着眼睛,攥起拳头,拼命地互相扭打起来,好像都要把对方撕成碎片才甘心,就因为水啊!这可是活命水,农民要靠它活命!
他在办公室里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他仿佛看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被烈日烤得冒火!这火,不只是在烧着田里的庄稼,是在烧他的肉,烧他的骨头,烧他的心!他浑身沁出一层灼热的汗来。他急促地在屋里走着,两颊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
这天一早,周大兴就领着李小刚乘车来到了清河乡察看旱情,车子停放在乡政府院内,便和李小刚顶着烈日走进山来。
这还到10点钟,四到处便散发出一种燃烧的气息。泥路被太阳烤得焦干,滚烫,脚踏下去,一步一串白烟。未走几步,汗就成串地从头上、额上滚落下来,在路上洒了一片点点滴滴的印迹,很快就又被太阳烤得无影无踪。
“这狗日的日头,也太厉害了!”他嘴里忍不住咕噜道。
“是太厉害,今年群众的日子又会不大好过。”李小刚也不无担心地说。
“减产是肯定了的,”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又说:“只希望灾害不会太大就好。
“这杨柳村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这老天爷就偏要与他们作对么?”李小刚就叹了口气。他心里沉得像灌了铅。
还未进村,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住了。只听见“砰砰砰!”三声铳响,数百人从村口奔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十几人各举着一面或红色或黄色的三角旗,旗帜边上均镶着用青色或白色布做成锯齿状的龙脊。接着是由十六条壮汉抬着紫金泥塑的龙王爷,之后便是村民们供奉的牲礼,之后便是焚香膜拜的男女村民。浩浩荡荡的祈雨队伍,无不一脸的虔城,无不一脸的谦恭,无不一脸的神圣。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众人的脚步扬起来,黄雾一般,俨若翻腾着一条长长的烟幕阵。
“父老乡亲们,这样不行,”他忙站住,朝着众人喊,“有这时间都抗旱去,救得一丘是一丘呀!”
没有人听。
有人还凶狠地朝他瞪眼。
“父老乡亲的,你们能听我一句话好不好?”他喊,嘶声地喊,“你们这样是不管用的,田里是急等着要水啊!”
李小刚便也喊道:“乡亲们,抗旱可是大事,千万可得抓紧呀!”
“对,千万要抓紧,抗旱如救火,保苗如保命……”
有认识他的人便对他说:“周县长,这事您别管,老百姓也是被逼的没了法子。”
他知道,犯了众怒,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他摇了摇头,便往村里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竟而是这么软弱无力,深深的痛苦和内疚使他一时变得沉默寡言。
“这里的群众也太落后了!”李小刚止不住忿忿地说。
“不能说人家落后,这也是被逼的没了法子。”
“怎么会没了法子呢?大家齐心合力干嘛!还有,政府不也在帮着想办法吗?”
“话是这么说,”他苦笑笑,“可是具体实行起来,就会有着许许多多竟想不到的困难。”他忽然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能克制的热情,还有一丝恍惚和心神不守。他又抬眼望了望天。
二十
村里好静。有一鱼塘,塘水已让太阳烤干得只剩那么巴掌大一块了,几只鸭子把塘水搅成浑浊的泥浆。一道矮矮的院墙下爬满了野花,被太阳晒成蔫蔫的。一只花翅膀大雄鸡正站在院墙上扇着翅膀引颈长鸣。鸣声却有些嘶哑。各家的门都关着。
他一径去李志勇的家。
李志勇家没人,他俩只得在阶沿上找了个木墩坐下来等着。
“这个李志勇,村里出了件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出面管一管?”李小刚有些忿忿的说。
“我想,他应该有他不管的原因。”他说。
“这不管还能有原因吗?”
“你想啊,遇上这么严重的大旱,他作为一村之长能不心急吗?他要组织大家抗旱,可是群众又不愿意……”
“嗨,当然要全力抗旱嘛,不抗旱,保不住庄稼大家拿什么填肚子?这道理谁都懂,怎么会不愿意呢?”
“所以说,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李小刚想想也是,这事是急不得的,心境也就平静下来。
好容易等着李志勇他们回来,天也黑了。
“老李,你也信那泥塑菩萨?”他迎上去,却阴着脸。
“菩萨是不信,可这鬼天却不能让人呆在家里。这不,我们全家都进山了,挑水浇嘛!”李志勇朝身上拍打了两下说。
“我知道你不会信那菩萨的,可你为什么不制止住群众?浪费这么多时间,浪费这么多劳力,就不知道抗旱如救火、保苗如保命的道理?”周大兴狠狠地瞪着他,说话极是冲人。
李志勇冷笑着耸了耸肩膀。他脸上还有很多汗珠和泥点子混在一起,黄亮亮地闪动。婆娘递给他条毛巾,他擦了把脸便说:“这能怨群众么?众人也是被逼的,才弄出这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有什么办法?”
“谁逼的?”周大兴紧盯住问。
“还有哪个,这地方还有谁是一霸?”
“又是鲁平的亲戚?”
“周县长,我给您直说了吧,”李志勇忿忿起来,两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我就不明白,乡上这么多部门,何解都要安上他鲁平的三亲四戚?有了这些皇亲国戚,我们老百姓可就遭殃了。”
“是人家把电给压了?”
“有电,我们的抽水机会空着么?”
“你说清楚点,到底是县上没送电来来,还是乡上把电压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没电。”
周大兴火得要骂娘。他便去摇电话:“喂喂,是电力局吗?我要杨局长!”他一脚踏在一条板凳上,一手握住话筒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