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圈忽地泛起一层红潮:“周县长,我们会好好干出点成绩来感谢政府的关心。”
周大兴便觉得很感动,便跳得很愉快。
其时,何伟光也在场,他自然也是陈月霞邀请来参加开业典礼的。
当他发现周大兴和陈月霞在一起跳,不禁睁大了双眼。忽然,他觉得咚咚的鼓声似乎不仅是响在他的耳中,而且也在他的四肢中悸动。他疯了似地跳着。
跟他跳着的舞伴是陈月霞特意从工人文化宫请来的,平日极会跳舞,这会竟有些跟不上趟。
“哎呀,您能不能慢一点?”她诧异地睁大眼看着他,只得拼命跟上去,让他搂着疯狂的旋转。
他喘息着,无法张口说话。
乐曲变得更为热烈。
何伟光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跃起,在空中扭转身体,落地时嘴里发出重重的哼哼声。跳到最后,他竟然筋疲力竭,一跤摔了下去。幸好周大兴已舞到他的身侧,忙伸出双手扶住:“老何,你累了,去歇会吧。”
十五
河堤修建工程进展很顺利,各村都上了劳力,而且劳力上得出乎意料的齐。
周大兴这天又来到杨柳湾工段察看。
李志勇接到电话,便一早就在村口等候。
李志勇见了他,高兴地直嚷:“周县长,这回群众劲头可大啦,村里除了吃奶的、上学的娃娃外,男女老少都上了工地。”
周大兴便也很高兴。
李志勇显得非常热情:“进村去喝口水吧。”
他却说:“先去工地看看吧,水留着回来再喝。”
“您这么远赶来,也该休息一下嘛!”
他笑了笑道:“就不休息了吧,你看我这不精神挺好的嘛!”
李志勇拗他不过,便只得同他一块往工地去。
太阳很好,亮得耀眼,淡薄的云很轻盈地飘舞,天蓝得不能再蓝。犁过的水田翻着泥块,映出一片又一片的蓝天。有白鹭从水田里扑噜噜地飞起,盘旋着在远处又一块田里落下。
周大兴觉得好惬意,深深地吸了一口田地里的气息。
拐过山嘴,便望见工地。工地上黑压压一片人,锄挖,肩挑,熙熙攘攘,极是热闹。
“周县长,您还记得那个冬苟么?”李志勇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他本该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他吃亏就在 没有听政府的话搞好计划生育,日子是很苦的。”他说。
“这回修河堤,他可是豁出来干了。”
“嗬,有这回事?那几个细妹崽呢?”
“放到他岳老子家,扔给他丈母娘了,他便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上了河堤。”
“唔。”他抬眼朝人群望去,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加快步子走了过去,并弯下腰去用手搬石块。
阳光一下变得很热了,汗水从他额上、脸上淌了下来。
一位老人在前面挑着一担砂石,步儿一颠一颠的,显得极是吃力。他赶上前去,抓住扁担:“老同志,歇一歇。”
“不,不用。”
“我和您一块抬吧。”
老人转过身来,黑瘦黑瘦。老人陡地愣住:“您———不是周县长吗?”
“叫我小周吧。”周大兴笑笑。说着,他把两只撮箕叠起来,扁担从中间穿了过去,自己抓住一头放到肩上:“老人家,看合不合步?”
李志勇忙拦住:“周县长,这活儿有我们干,您能下来看看,群众就很感激了。”
“就看看?叫我站在一旁看,像个旧社会的监工?那不成。老同志,您说说,那我这县长还算不算是人民的县长?”
黑瘦老倌呵呵笑道,抬着另一头,合着脚步往前走去,他口里说着“好,好,”弄不清他是夸赞周大兴,还是答应要他一块抬。也许两者都有吧。
几趟下来,周大兴便觉着周身呼呼冒汗,好像有几十条小河从胸前背后往下流淌。
“县长,歇会吧。”黑瘦老倌说。
“还好。”一种难以说清的感情,从他心底汩汩涌出。
“县长,我便是冬苟他伯,上回冬苟对您非礼之状,我骂了他好几天。”老人又说。
“我们当干部的也有不对的地方。”
“县长,有您这句话,我就敢直说了。”
“啊!”
“上回冬苟他们也是有意气气您的。”
周大兴一愣,半天不语。
“不瞒您说,这几年,我们老百姓是多少有些怨气,”黑瘦老倌继续说,“老百姓要办点事,好为难哩。就说照电 吧,三日两头停电,你要用电,人家却给你关闸,老百姓火了,就干脆仍旧照亮篾、松明子,要不,未断黑就早早地去压铺板。”
“有这种事?”周大兴便叫歇歇,掏出支烟递给老人,便忙掏出笔记本记了。
老人说:“这还不打紧,前晌王木匠家收媳妇,给邻里乡亲请了一场电影,才开机,电就停了,后来,王木匠送去个50元的红包,这才给送了电。”
周大兴火了,脸一下子气成了酱紫色:“这种人,非处理不可!”
“谁敢处理呢?”老人淡漠地笑笑,“乡供电所只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鲁乡长安排的,不是郎舅,就是表侄。他们就是仗着有个当乡长的亲戚,谁还敢去捋他们的虎须呀!”
周大兴双眼一瞪:“嗬,这么厉害,不成地方上一霸了?我去找他鲁平,非要他处理不可,他不处理,我就要处理他。”
“县长,若都是您这样的领导,我们老百姓就托福了。”黑瘦老倌说的很诚挚。
“好干部还是多的,不好的终究还是少数。”周大兴说。
“少数?不对,多着哩!”老人又接着往下说,“再说化肥、农药吧,平时很难买到,却要花高价去买黑市,可那些倒爷们,一倒就是成千上万斤。你们没管,下来都只管催粮、催税,有的甚至下来就只管自己吃吃喝喝。老百姓心里就不舒畅,总觉着这几年不像过去,现在当官的隔我们老百姓远了……”
周大兴脑壳里“嗡”的一声,蓦地浑身的血液像是都往脸上涌来,脸涨得通红通红,仿佛戳一指 头就会流出血来似的。
李志勇发觉他脸色不好,忙赶过来,白了老人一眼:“他伯,你又给县长乱说了一些什么?”
“不是乱说,”周大兴却打断他的话道,“全是大实话。我若不下来,就压根儿也听不到。老人家,谢谢您哩。”他朝老人鞠了个躬,便又抓起扁担往肩上抬。
老人不说话了,只见两行老泪,沿着那满脸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淌了下来。
周大兴在前面抬着,感到肩上很沉,像压着千斤重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便艰难又坚定地朝前迈着步子。
他知道老百姓都活得很艰难,有些基层干部也确实是素质太差,太不象话,损害了我们党和政府的形象,他在农村当过那么些年的知青,他是深有体会的,目睹并体验了农民群众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环境。他记得那次是修渠道,他们知青与村里的青壮劳力全都上了渠道工地,整整一个冬天,吃在工地,睡在工地,早出晚归地干,却常常吃不饱肚子,公社干部却三天两头下来查看,查工程质量,促工程进度,谁动作慢了点就得挨批挨斗。村里有个叫“和尚”的后生,家里早就断了粮,便把渠道上省下的钵子饭偷着拿回家去给娘吃,自己宁肯饿着。由于没吃东西,浑身就软绵绵的,好像病了一样没有一丝力气,刚巧让来检查的干部看见了,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破坏农业学大寨,让他们捆了起来游锣。又有谁来过问过、关心过老百姓的生活呢?老百姓来到这个社会,为的就是过这种苦日子吗?当然不是,他们希望我们的干部能够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他心里感到了一种震撼与隐痛。
他一边走,脑子里却在不停地思索。
黑瘦老倌似有所悟,悄悄地把撮箕往自己这头挪了挪。
天蓝得不能再蓝。
太阳亮得耀眼,像一个晃动着的熔金的盆。
十六
天气极热。
今年的天气很怪。春上暴雨成灾,可立秋后天便没下过一场透雨了。也许是雨水都在春天里下完了吧,秋天才有了这场捏脖子大旱,田土干得要起火。
这些日子,周大兴显见得是瘦了许多,眉萼时时蹙起,好像在那一丛镰刀形的眉毛上,压着数百斤的重担一般。
他是农民家的儿子,知道庄稼对农民的重要。他出生在连云山下一户农民家庭,经受过贫困、饥饿的打击。后来父亲进城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他也就跟着进了城。虽在城里生活过一段日子,可他的根仍在乡村,在他的身上,仍然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他记挂着乡村,记挂着乡村的每一块土地以及每一块土地上生活着的村民。
他很忙,每天都要坚持亲自听汇报:某某乡今天又有多少田缺水,某某乡又有多少田亩龟裂……他便又给各有关单位摇电话:
“电力局吗?要全力保证农村抗旱用电,出了问题,我就找你们!”
“喂喂,供销社吗?柴油指标全下去了没有?好,好,你们再下去检查落实一下。”
“喂喂,我要金溪乡。是金溪乡吗?抽水机全出动了没有?多少?50部?好好,脚踏的、手摇的水车也要一齐上。这秋老虎是厉害,可我们是虎口夺粮啊!……”
他喊,他吼,几天下来,喉咙都嘶哑了许多。
这天,周大兴刚放下话筒,人却瘫在椅子里立不起身,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旋转起来,头突然一阵晕眩,看见一阵阵金黄的星光在闪烁。
慌得李小刚忙过来扶住他:“周县长,您是不是病了?”
他摇摇头,但浑身像棉花般松软。
“要不要上医院?”
他又摇摇头说:“你替我接接电话,我就在椅子上躺一会,也许会好的。”
他实在是有些精疲力竭,便靠在椅子上闭住眼。一会,便轻轻地扯起了鼾声。
十七
何伟光的电话响了,他抓起电话:“喂喂,是谁呀?”
“何行长吗?我是鲁平,”话筒里传出鲁平的声音,他说,“今晚你有没有空?是不是出来我们聚聚?”
“都有些谁呀?”
“石湾的李冬平,长溪的赵好好,都是几个穷乡长,你是财神爷,不会嫌贫爱富吧?”
他便说:“你硬要这么客气,那好吧,我在家里等你。”
他在家里等了一会儿,鲁平开着车来了,一下车老远就伸出手来:“嘿嘿,何行长,赏光赏光!”
上了车,鲁平问:“去哪里好?”
何伟光说:“随你找个地方吧,今天我请客。”
鲁平忙说:“不行,哪有你请客的道理!”
何伟光说:“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讲个你我了。”
两人一路礼让着,就到了“一招鲜”酒楼。
鲁平说:“吃仔狗怎么样?”
“行行,就吃仔狗吧。”何伟光应道。他心下在想,一只仔狗少说也要一两百,可吃火锅,可吃红烧,放上辣椒、五香、桂皮,在这山城可是抢手的菜。能吃上一只全仔狗,这个鲁平也算给够面子了。他想着,脸上便有了一丝矜持的笑。
鲁平说:“何行长,论本事,您别说当个副县长,当个县长也够格了。”
“别,别这样说,传出去影响不好。”
“是是,还是您何行长高境界、高姿态,我们终究是老土,和您在一块,就把我们比矮了。”
“哪里呢,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都是好兄弟,你说呢?”说着便伸出手去用力抓住了鲁平的手。
鲁平便嘿儿嘿儿地笑,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便忙掏出手机叫李冬平、赵好好赶快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