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压了电呐?”话筒里也响起一个粗嗓门,震的话筒嗡嗡直响,“我说周县长,您可不能平白冤枉好人,眼下抗旱十分火急,我能不急吗?”
“你急?急个屁!”
“我把城镇的电都压了,全力供应农村用电,还算不急?”
“你真没压?”
“没压!”
“好你个鲁平!”周大兴放下话筒,火得一拳擂在桌子,把桌上两只茶杯都给擂得弹跳了起来,“抗旱时压电,这是犯罪,犯罪!”他吼,气得嘶声地吼。
“周县长,”李志勇说,“这些皇亲国戚可是招惹不得的哟!不仅供电所,还有工商所、税务所,全是他们的人,得罪了哪一个,便得罪了一大帮,老百姓还想活命吗?”
周大兴格格地咬咬变成青色的腮帮子:“什么皇亲国戚,是共产党的干部,只有一条,当好公仆,为人民群众办好事。”
“周县长,您是好些事还不知道。”
“唔。”
“要他们送电不难,要办饭,要拿红包。”
周大兴的脸,由青变紫,由紫变红,浑身骨头节咯吧咯吧响。他火得在屋里转着圈子,忽地站住,冲李志勇说:“好,就这么办,你去办饭。”
“真请他们?”
“请!”他格格地咬了咬牙。
他知道,眼下吃吃喝喝这在官员心中已是件很平常又平常的事,老百姓也非常反感,可谁又能够改变呢?尤其是一些基层干部,手中的权力不是很大,看着人家捞,心里就不平衡,就眼红,没人家会捞,那就捞点吃喝吧!这个社会是一个充满欲望的社会,具有让每一个人心态浮躁起来的能力。一个心态浮躁的人,是不大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事情的反面的。比如说乡供电所这几个人吧,他们这么闹腾,不就是为着争得那么一个点儿蝇头小利吗?可他们就不去想想事情的发展会造成个什么样的后果。光用“贪图享受”这个词来形容恐怕还不够,这里面一定还有着许多复杂的东西。他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想着,脑子里显得有些纷乱,拥挤着像抽不出一个头的乱麻般的思绪。
“周县长,你是不是生气了?”一旁看着他的李小刚问。
“我没生什么气。”他抓起桌上的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往口气灌了一大口。
“肯定是。”
“实话对你说,”他略加思索,“不生气是假。你想想,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有人敢这么胡作非为,这说明了什么呢?”
“你也别气,等下待他们来了,你可一定要重重地敲打敲打他们一下。”
“唔。敲打是一定的!”
“我真不明白,人心为什么会这么坏?”李小刚又说。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并不都是坏的。”
“是吗?是《三字经》里说的‘人之初,性本善’吗?”
他笑了一下,随之又变得严肃起来:“对于生命,每个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管再高贵抑或最卑微,起点终点都是平等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没错,是这么回事。那怎么人与人相比又会不一样呢?”
“不一样的便是生命的奋斗过程。”
李小刚看着他,似乎懂了,又似乎没全懂,就又哑默不语。
饭很快办好。
周大兴自己掏钱去村代销店里提了一瓶德山大曲。
乡供电所的三个人全给请了来。所长何祖奎,还特地穿了一件显白的汗褂和一条发旧的绿军裤。他喜欢穿这条绿军裤,他觉着威武。
李志勇让何祖奎上座,他没推让,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李志勇说:“几位领导,菜不好,吃餐没菜饭。”
其实,七碗八碟,已够丰盛,说没菜饭这是山里人的谦词。何祖奎瞧着满桌子菜肴,只是嘿嘿地傻笑。
周大兴冷冷地瞧着,一股火苗从脚底直窜上脑门。他咬了咬牙,好容易才按下这股火焰,抓起那瓶德山大曲,一人倒了一碗。他平端酒碗,看着何祖奎道:“老何,我代表政府敬你一杯。”
何祖奎一惊,两只小眼睛朝周大兴脸上一扫,随即又平稳下来:“好,好,同干!”一扬脖子灌下去,将碗重重地礅在桌上:“您这位同志是新来乡上的么,怎么不认识?”
“是刚来的,”周大兴笑笑,又替他倒上一碗道:“老何,杨柳湾的电,你们得尽快送过来。”
“抗旱救灾嘛,这是应该的。”何祖奎两只小眼睛一闪一闪。
“不是还拿红包吗?你们送一次电,要人家给多少钱的红包?”周大兴冷冷地看着他。
“没……没有的事。”何祖奎悚然一惊,酒醒了一半。
“王木匠家收媳妇那回放电影送了50元才送电,有这回事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记不起了。”何祖奎白了脸色,额头上渗出好些汗水。
“这次还要不要送红包呢?”
“吃完饭这……就叫送……送电过来。”
“愈快愈好,耽误了抗旱,你要负法律责任的。”周大兴一字一句,十分严肃。
这时,门外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是鲁平来了,他是看见了他的汽车知道他来了,办公室老林又告诉他,周大兴一早已去了杨柳湾,便急急赶来的。他在门口已站了一会,这段对话全听到了,好生尴尬,心里直骂何祖奎混帐。
正进退两难,已让周大兴瞧见了。周大兴大声招呼道:“鲁乡长来得正好,刚才的话想你也听到了,感受怎么样?”
“何祖奎,你们也太不像话!”鲁平只得走了进来,冲着何祖奎气忿忿地吼。
“仅止不像话吗?”周大兴威严地看着他道,“好你个土皇帝,比党中央的权力还大呐!你安插了多少皇亲国戚,明天你自己去县里作个交待。”他脸色阴沉,两颊的肌肉由于激动不住地抽搐,两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涨得通红。
鲁平此刻的脸色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狠狠地瞪了何祖奎一眼,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胀了。
二十一
鲁平急匆匆地赶来县城找何伟光。
鲁平拽着何伟光钻进一家酒店,要了一瓶沪州老窖,点了几个菜,两人便对面而坐。
鲁平大口大口地往肚里灌酒,灌得两颧黑红,一双眼睛像烧灼着两团火。
“光哥,你得救我一把。”他把酒杯礅在桌子上,眼睛看定何伟光道。
何伟光吃惊地问:“你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鲁平又喝了一大口酒,喷着呛人的酒气说:“还不是他周大兴狗抓耗子多管闲事!先前你爹当书记那会,谁也没跟我过不去,他倒好,才一个副县长,指名叫阵要把我给撸下去。”
何伟光止不住愣了一下,也看着他道:“你是有什么把柄让他抓着了?”
鲁平叹口气:“是何祖奎没有给杨柳湾村送电,不过,他周大兴也太过认真了,不就是没及时送电嘛,却说是我安插皇亲国戚,我都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了,我真能有那么厉害吗?”
何伟光也灌下去一口,却呛了,直咳。待咳嗽止了,沉下脸道:“鲁平,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跟那时一个德性,活活的一个死不开窍?何祖奎不送电是何祖奎的事,你干什么要揽到自己身上,说白了,这叫犯蠢。”
“那你说怎么办?”
“先稳住周大兴,把何祖奎的所长撤了。”
“这———?”
“有什么这不这,不撤何祖奎,你还想当不当乡长?”
“好吧,我撤!不过,有周大兴在台上一日,我们就一天也不得安宁。”
何伟光止不住一抖。
他立时想到了那次竞选,想到那次为贷款的事写检查,委屈、怨恨全涌塞往胸膛,憋得他心窝气闷阻塞,喉管里咻咻地响。
鲁平用筷子挟着菜,闷着头说:“你真的就不打算动弹动弹,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怎么个动弹法?”
“给你老子说说,凭你老子的威信,还能压不住一个周大兴?”
“压?你倒说得轻松。”何伟光冷笑一声,“周大兴一没办错事,二没犯错误,你凭什么压人家?我说你犯蠢你还真犯蠢,换句文雅的话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鲁平愣怔了半响,忽地一仰脖子,把手里那杯酒一口喝干了,喷着酒气,贴着何伟光的耳朵说:“光哥,你不是说周大兴曾帮着一个叫陈月霞的女老板贷款起房子?”
“唔,是有这回事。”
“那女老板是年轻轻轻,还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
“当然是年纪轻轻而且是一个很有女人味道的女人。”
“这不就是了嘛!”鲁平满面红光,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想想,他怎么不贷东家,不贷西家,偏偏要帮助着贷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女老板呢?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接着,鲁平又移近过来,贴着他耳朵说:“这年月,一个干部要犯错误,不是经济问题就是女人问题。”
“你就那么确定?”
鲁平便笑道:“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笑话也能当真?”
“虽是笑话,但也能说明些问题,你别打岔,听我说嘛!”鲁平又抓起酒杯,往口里倒进一口,一双眼睛便眯缝起来,咧开厚厚的嘴唇,有些狡黠地笑道:“有一位书记,一次带了他的年轻的女秘书下乡搞调查,路上,司机想让车里气氛活跃一些,便提议说做一回游戏,让大家以‘尖尖’、‘圆圆’、‘千千万’、‘万万千’、‘有没有’、‘没有’等词联诗句,看谁联的好。书记是头头,自然是由书记先作。书记想了一下,便立马口占一首:‘筷子尖尖,酒盅圆圆,好酒喝了千千万,佳肴吃了万万千,我有没有买单呢?没有。’……”
何伟光便笑道:“我知道了,那位女秘书必定会说:‘奶子尖尖,屁股圆圆,书记局长我过了千千万,科级干部也过了万万千,我有没有性病呢?没有。’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张口,你必会来荤的。“
鲁平就傻呵呵地笑。
何伟光也跟着笑,蓦地眼前又出现了那只紫砂壶,便忽地作了个结账的手势。他拉着鲁平走了出来。
鲁平疑惑不解地望他:“上哪?”
“你跟着我走就是。”他说,一双眼睛通红,发出燃烧的亮 光。
鲁平只得跟着他走,跟着他一径奔往临河街,走进了临河街的水上酒家,又跟着他上了二楼,进了那间舞厅。
鲁平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灯光闪烁,人影幢幢,旋转着的光柱掠过头顶,衣服一会发紫,一会发绿;缭绕的烟雾中,有疯狂的歌声直刺他的耳膜,令他透不过气来,又有些莫名的亢奋。
何伟光领他在一个包厢坐下来,立时有一位年轻女郎给他们摆上茶点,倒上热茶。何伟光又向女郎要了两筒椰奶。
“光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知道的,我一不会唱,二不会跳,你是要我出洋相么?”
“别嚷,你睁大眼睛往舞池中央看看。”何伟光说,同时掏出一支烟吸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舞池里,有数十对男女在扭,在蹦。舞池中央有一对男女扭得极投入,女的显得很艳丽,裙子飘起来,令人目瞠。
鲁平忽然明白了什么:“光哥,你是说那女的就是陈月霞?”
“你说说,这样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有不有一种魅力?”
鲁平就嘿嘿笑了。
陈月霞忽然也瞧见了这边,待一曲完了,便忙跑过来笑着招呼道:“何行长,没想到您会光临,怠慢了。”
“哪里呢,”何伟光也笑了笑,“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
陈月霞便坐了下来。
鲁平便闻到了一种女人的气息,全身的热血便往上涌,脑子里闪过一连串浑浊的念头。他将目光投注过去,立刻,又触了电般机伶伶一哆嗦。
“何行长,您是个大忙人,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陈月霞仍是一脸的笑,笑起来,两个梨涡便很甜地旋转着。
“我是来找周县长的,”何伟光眼睛看定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在政府里没有找着他,我以为他上这里来了。”
“他没有来。”陈月霞的脸上忽地红了一下。
“你去忙吧,我们也该走了。”何伟光忽地站了起来。
陈月霞忙说:“不再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还得去找周县长。”他说。
鲁平呆怔了一会,便也摇摇晃晃地跟着走了出来:“光哥,你是说他周大兴有作风问题?”
“你还不明白吗?”何伟光又嘿嘿冷笑两声,“如今到手的机会再不抓住,那么来世就真只有变一头蠢猪了。”
鲁平便又回头看了一眼,眼光落在陈月霞身上,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恼恨。
二十二
有人向市委写检举信。
市纪委书记田青山领着一个三个人的调查组很快便来到县里,着手调查周大兴的问题。
县城里立时沸沸扬扬。
不仅机关里有人在议论,就是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也有不少人在说三道四。在临河街离“水上酒家”不十分远的一家茶楼,这会就有几个好事的茶客在没完没了地闲扯:
“知道不,市纪委要查处周县长了。”
“周大兴犯错误了,周大兴犯的是男女作风的错误。”
“不会吧,周大兴可是个正派人。”
“不会?嘻嘻!你是不是个正派人?是吧?你若是当上官,我说你不会也要变会的。”
“无根无据的,可别乱说。”
“是我乱说吗?你没听人家唱的,那才有板有眼儿。”
“是吗?你给唱唱。”
“好吧,我唱给你们听。”于是,这人便油腔滑调地唱:
喝完酒后,大会召开。
麦克风前,东倒西歪:
“人到齐了,立马上菜!”
秘书摇头,他卧讲台。
小车司机,送他归来。
老婆俯身,宽衣解带。
“小姐贵姓?浪得可爱!”
一个巴掌,打肿双腮。
“老子炒你鱿鱼,看谁厉害?!”
老婆推他,摔下床来。
嘴冒泡沫,睡得自在。
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