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兴脑壳里“嗡”的一声,蓦地浑身的血液像是都往脸上涌,脸涨得通红通红,仿佛戳一指头就会流出血来似的
〇七
鲁平为筹资修建河堤的事很窝火,他在办公室里焦灼地踱来踱去,蹙着眉,不停地叭烟。
水利专干造了个预算,少说也得七八十万,县财政拨了20万元,乡上企业挤出20万,还差40万,周大兴批了要农行贷款,可是何伟光不给贷。
他坐下来,手不由自主地在桌上敲着,像老师的手指在琴键上一样。这种神经紧张的动作透露出他那焦急不安的心情。
他又抓起电话:“喂,是何行长吗?贷款的事你可千万要帮忙。”
话筒里传出何伟光的声音:“我说鲁平,按我们俩人的私交,要我帮个什么忙,那没话说,可这是贷款40万,不是个小数目呀!”
鲁平红着眼说:“我知道,这数目放在我这里是大了点,可在你那里却只是小而又小呀!算我求你了,行吗?”
“求也没用。贷给你40万,你拿什么还?你以后不是要背着个大包袱么?你何苦要揽着这个包袱背呢?”
鲁平便觉着一阵发凉,又像吹破了的气球,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去找何旺商议。两人却谁都没有说话。
鲁平坐在沙发里,将背部、头部和双手都贴紧在沙发的各个部位,一副极为伤脑筋的模样。
何旺坐在临窗的一张藤椅上,像尊雕像般纹丝不动。
“我说老鲁,这河堤还是要修,要是不修的话,全乡的老百姓会要把我们骂死的。”何旺脸上毫无表情地说。
“我当然知道修这河堤的重要,没有钱,我能拿什么来修?”鲁平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姿势。
“你去找了何行长没有?”何旺问。
“找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贷给我40万,我拿什么还?叫我不要揽着这个包袱背了。”
何旺便蹙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别想这事了。来,老鲁,我给你说个故事。”
“去去去,这么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故事?”鲁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
何旺读过几本古书,肚子里装有好些故事,平日里就喜好给人家摆龙门阵。他笑了笑说:“你听我说嘛 ,先消消火。”
“好吧,我听着就是。”
于是何旺就说了,他说的是一件年代久远的事:一次,秦国在长平大败赵军,向赵国索取六城,做为和谈的条件,赵王还没有决定,这时楼缓从秦国回来,于是赵王就和他商量:“你认为给秦城好呢?还是不给好呢?”
楼缓推辞说:“这不是臣所能知道的。”
赵王说:“没关系,就说你个人的看法好了。”
楼缓于是说:“我想王一定知道公甫文伯母亲的事吧?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当他病死后,有十六位妇人为他自杀。他母亲知道儿子的死讯后并没有哭。有个老仆说:‘世上哪有儿子死了不哭的道理呢?’他母亲说:‘孔子是圣人,当被鲁国放逐时,我的儿子并没有跟随孔子一起离开,现在我儿子死了,竟有十六位妇人为他自杀,可见他不懂得亲近贤人,心里却摆在女人身上。’
“做为一位母亲能说出这种话,就知道是位贤母,但若是由他妻子口中说出,别人一定会误会她在吃醋。所以,同样一句话,由于说话的人不同,听的人反应也不同。现在臣刚从秦国回来,如果臣说不要答应秦的要求,就不算是为君王献计;如果说给秦六城,只怕君王误会臣是秦王说客,所以臣才不敢回答。假使君王一定要臣拿个主意,臣以为最好,还是给秦六城。”
鲁平一听,便呵呵大笑道:“好你个何旺,你是说你有主意了?”
“也算不上什么好主意,”何旺想了一下说:“40万按人头摊下去,按一万人摊算,每人得负担40元。”
“也只好这么办了。”鲁平叹了一口气道。
〇八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仍有一些户子的款收不上来。乡领导全分了工,一人负责一村。鲁平负责杨柳湾村。
这天一早,鲁平便推了一辆自行车往杨柳湾去。
这条道七高八低的不大好走,人还未进村,屁股给颠得生疼。
杨柳湾一片麋集的农舍,屋顶多是茅草,墙壁露着石基,显然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村落。
鲁平瞧着,不禁皱了皱眉,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思量着:“这个村里的情况我清楚,每年交粮交款都是老大难,主要是有几个特困户。拆屋吧,几根朽木椽子能有什么用?尤其是今年遭了灾,困难更多。不摊派吧,没钱,河堤怎么修?明年再发大水怎么办?”
清晨的空气湿得仿佛可以捏得出水来,平心而论,这雾中的清晨确是很美的。可他的心里却一点儿也好不起来,他一径去找村长李志勇。
李志勇的家就几间灰糊糊的房屋。房梁上住满了麻雀,他一进院子,麻雀们便被惊飞起来,扑楞楞地叫着飞了开去。
门吱呀一声响,李志勇从门里走了出来。李志勇是个十分健壮的山里汉子,眉宇之间却显出一种深沉、干练而又略带忧愁的复杂神态———只有那种诚实的饱经忧患的庄稼人才有的那种神态。李志勇刚吃过午饭,拿了把砍刀,正准备进山去砍柴禾。
他叫住李志勇:“老李,你等一下。”
李志勇便站住,并放下手里的砍刀,脸上的气色很不好。
“河堤款再收不齐,你自己就要考虑一下了。”他说。“考虑”一下是很吓唬人的,这内容很严重。
可是李志勇却没有半点反应,很麻木。
“怎么,你有什么顾虑?”
“去收吧。”李志勇便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于是,李志勇便也推了部自行车,和他并肩走着。
鲁平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住点燃烟,咝咝地抽了几口。
“先去冬苟家吧,”鲁平说,“来个重点突破,突破了就能以点带面。”
“那就突破吧。”李志勇重重地吐出一口浓黑的烟。
冬苟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婆娘躲计划生育跑了,他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因违反了计划生育,家里能值钱的东西都搬去作了罚款。他家四口人,按人平40元计算,他得交纳160元。
“听说村上在帮他做生意,有这回事?”鲁平问。
“有这么回事。”
“生意还好吗?”
“差点连老本都赔了,一个外乡佬欺他老实,倒一些假货给他,幸而村上出面,抓住了那外乡佬,才把款追回来。”
“唉,这个冬苟!”鲁平嘟哝了一句,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埋怨。
忽然,从村里窜出来一头半大的一身黑毛的狗,见到他俩便尖竖着耳朵,前腿蹬着,后腿弯着,作出预备扑过来的架势。李志勇朝它挥了挥手,它这才“呜呜”着摇摇尾巴,转身跑了开去。
“他婆娘回来了吗?”鲁平又问。
“听人家讲是昨天回的。”
“就上他家去,不交款,抓他婆娘去结扎。”
〇九
穿过几个屋场便是冬苟的家。
冬苟家就三间破旧的泥墙土屋,门板已烂掉几块,一个窗户用塑料薄膜蒙着,风吹来一鼓一鼓的,另一扇窗塞着破席乱草。
推开院门,只见一条人影飞快地往里屋闪去,鲁平已看出是个女人,故作不知。
冬苟黑着脸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个小女儿正在院里地上爬滚,脏黑的脸上让泪水鼻涕冲出数道沟壑,见来了人,均一脸惶惶地望着客人。
鲁平皱了皱眉,看着孩子道:“冬苟,你看看你这个活法,当初你让女人结扎了,何苦要受眼下这份罪。”
冬苟仍黑着脸子:“说吧,是不是又来要钱?”
鲁平说:“不错,是来收河堤款。我们知道你困难,可乡上也困难,国家也困难,河堤总不能不修吧?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说对不对?”
“我说过了,没钱。”
李志勇一旁说:“冬苟,你怎么能让乡长站着说话?”
“就几条烂板凳,不嫌弃,就自己去搬了坐。”
李志勇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进去拿来两条凳子,一条给鲁平和自己坐,一条塞给冬苟身下:“坐,别一副卖生牛肉的相,有话坐下来谈。”
“没有什么说的,”冬苟没坐,仍固执地站着,“你们当官的全是一个窑里烧的、一个模子浇的,今天要粮,明天催款,还有没有个完,老百姓还要不要活?”
李志勇打断他的话:“说话放客气点,今天是乡长亲自登门。”
“乡长又怎么了?乡长就能不关心我们老百姓了?”
鲁平已是火了,黑着脸子瞪他:“冬苟,我们也没时间跟你磨牙,这钱,有也得交,没也得交,一分钱也不能少。”
李志勇连连朝冬苟使着眼色道:“冬苟,认交了吧,人是活的,办法总会有。你想想,你不交,他不交,这河堤修不成,明年再来一场大水,哪个再来救你?”
“还有,”鲁平一脸威严地看着他,“你婆娘逃避计划生育,早就要罚,加上拒交河堤款,一并要重罚,人还得抓住要扎,可不能怪乡上不给情面。我话说到这里,老李,我们走吧。”说着便起身。
冬苟脸上的肌肉一连跳了几下,一脸的委屈:“我会变戏法么?没有的东西会变出有来么?”
鲁平出门时,又丢下一句话:“我说了,限三天,把钱交到乡政府,过了三天,我们就来抓你婆娘。”
屋里立时有女人的哭泣声。接着传来“叭!”一声,是一只碗什么的给砸在地上,碎了。
李志勇紧走几步,追上鲁平说:“乡长,冬苟家是实际困难,宽限些日子吧。”
鲁平一瞪眼道:“你说,你们杨柳湾谁家没有困难?都不交,我向谁要去?”
一十
待他们一走,冬苟就只觉脑壳里“轰”的一声,浑身都烧了起来,直晓得他两眼发直,一张脸顿时扯歪了。他粗重地喘着气,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急速鼓跳,一双眼珠子也全泛了红,那模样,活像要去把人生吃了。
婆娘在号天跺地地哭,满屋子的哭声,让人听着心里发烦、发怵。
“哭哭哭,你就只知道哭,烦不烦啊!”冬苟绷着脸,没好气地说。
“我哭碍你什么事了?你一个男子汉,有本事就去对人家说,吼自己婆娘算什么本事?”婆娘也没好气地回道。
“好,你有本事,你就只有个会嚎丧的本事!”
“你是男子汉,你有本事,怎么会让自己的婆娘受这份气?”
冬苟一时被问住,好半天没回上话,便一劲地叭烟,大股大股的浓烟从他嘴角两边喷出来,就像火车头放气一样。那只握着烟杆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像树根一样伸展开去。
“抽抽抽,抽尸抽骨头!一天到晚就只晓得抽烟,屋里都给抽穷了,明儿连下锅的米都没了,看你还拿什么抽?”婆娘气不过,咚咚咚地扑过来,抓住他手里的烟杆,一使劲,便扔到屋外去了。
冬苟就气得怪吼一声,扬起簸箕般大的巴掌,“啪!”一声,就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她身子一歪,没有倒下,却又扑过来,一边哭,一边嚷道:“你打呀,打呀,你打死我好了,我横竖也不想活了!”
冬苟也觉着后悔刚才不该打人,婆娘跟了他这么多年,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累都受了,没过一天好日子,这女人也算可怜的了。他一边闪躲,可嘴里一点也不饶人:“你不想活就去死呀,就别在家里横吵直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