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就没事?”他伸了个懒腰,“我现在连银行里的事还忙不过来。”
他穿好衣服,拿起一块毛巾刚走去卫生间,便又有人敲门。
“谁?”他问。
“何行长在家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事?”他没好气地拉开门。
进来的是陈月霞,她递上一份报告,嗫嗫嚅嚅地说:“何行长,我想来贷点款。”
“贷款找行里去,到家里来贷什么款!”何伟光板着脸很难看。
陈月霞脸红了一下,便又说:“我只是来问问,像我这样的情况银行是不是能给贷?”
“根本就不能贷。”他说,把报告塞还给她,一脸的严肃。
“周县长都批了字的……”
“谁批了都不行。国家的钱怎么能随便贷给私人?他周大兴什么也不懂。”
陈月霞只得怏怏地走了。
“这个周大兴!”他恼悻悻地哼一声。
“刚才来的是哪个?”刘琴问。
“一个开酒店的女老板。”
“蛮年轻的嘛,周大兴要贷款给她,是不是这中间有什么名堂?”刘琴又说。
“唔。”他双眉倏地一扬,便站住,满脸内容地望定刘琴。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看着我有什么用?是不认识了?”
他笑了一下,换了一种口吻嘟囔道:“这一局还不一定是谁输给了人家。”
“神经病!”刘琴不满地撇撇嘴。
〇六
同一时刻,周大兴正做着梦,梦见的正是那次竞选的情景。
现在是何伟光在台上讲话。应该承认,他何伟光是有才干的,也有人缘,他能清楚地看出,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位县级领导,前额下的眉毛在微微跳动,明亮有神的眼睛看着何伟光,那眼光里有欣慰,也有鼓励。而且,何伟光一站到台上,那精气神,那个像雕塑一样的形体,就有一种感召力。
可他,生就一副比石头还硬的性格,从未服过输,无论对手有多么强大,也咬定牙关,要向残酷的命运搏斗,即使是失败了,他也不会屈服,在挫折面前他不会灰心。他忽然想起在当知青时的一件事,那次,要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上大学,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们村里就只有一个指标,而村里有二三十个知青,村里便由知青自己表决,表决的结果,大家一致推荐了他。他按捺不住的高兴,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知青们都为他高兴,居然把他抬了起来一个劲地往空中抛去。更为高兴的是夏丽,她真诚地对他说:“大兴,祝贺你能上大学,你可要好好学习啊!”“我会的,”他说,“我知道这机会来得是多少不易,我会好好珍惜的。”那晚上,月色很好,月亮是那么大,把山野照得白花花的。两人居然牵着手,一边说着话,一边钻进了屋后那片小树林里,两人像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她是由于兴奋和幸福,头居然有点晕,不得不把头偎在他那像大海涨浪一样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他就把她抱住,他是第一次抱住一个女孩,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不快和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只有一片温暖的情愫布满心头。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报到公社里,他居然被打下来了。后来,他才弄明白,他的这个名额是让公社书记的儿子顶替了。他愤怒了,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到了脸上,满脸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恨不得立刻扑到那个花花公子的咽喉上去,狠狠地咬他几口。但这有什么用?书记的儿子几天就去省城上了大学。他明白,这一切都是权力造成的。先前,他总认为上级领导都代表着正义与公平,而忽然之间,他心灵上的这架天平却一下倾塌了,没有了公平与正义。他在心里发誓,将来说什么也要当上领导,比公社书记还大的领导,他要管制着他们,不让他们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他坐直身子,脸色冷峻阴沉,使劲地咬着下嘴唇,他在心里说:“我不能慌,也不能怕,我得拼全力去搏击!”他又想到夏丽,他不能老呆在长岭乡,夏丽已在省城工作,能让她跟着他住到乡下来吗?即使她能够同意,她父母呢?尤其是她那位当教授的父亲,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乡下女婿吗?他记得他当农技员时曾去过她家,她父亲一直阴沉着脸,这不是显然把“不满意”写在脸上了吗?为了她,他今天也必须赢!再说,数千年来,许多人争来斗去,不就是为着“权力”二字吗?即使是今天,仍然有不少人买官卖官,为什么?就因为“权力”太诱惑人了。人生充满了悖论,而每个悖论又都具有其存在的种种理由。可不是吗,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紧紧地去抓住这个“权力”呢?权力这个东西,一旦丢失了,要捡回来是非常困难的。当然这不能说,只能在自己心里想。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像烧着了火一样,嗓子都被烧疼了。
当大会主持人大声叫他名字的时候,他这才停止了想,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一阵颤栗,凉风飕飕。然后,他有力地迈着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坚定地向台上走去。他演讲时,开始有些慌乱,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呀!一时,两手也不知道怎样放才好,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合适。他用手狠劲地掐了一下自己,一阵疼痛,他这才镇定下来,高亢而激昂地进行他的讲说。
他醒来时,额上已渗出涔涔冷汗。他宽大的嘴巴紧闭着,两颊的肌肉由于紧张而不停地抽搐。
他又扭开那架收录机。每当心情不好时,他都要听上一段。
收录机里正在播放评书《曾国藩》,说书人很会说,不仅声音宏亮,且抑扬顿挫,极富感情。
说书人的声音在屋子里很清晰地响着:
“这日,曾国藩从岳阳楼下来,信步来到岳阳城的闹市区,在一字路口一家当铺门前,见到一个叫康福的摆棋摊子的江湖奇人。这康福不仅棋艺出众,且武功超群。曾国藩好生惊喜,便邀至船上相叙。来到船上,康福说出一段关于围棋的故事,更令他惊奇不已。”
周大兴最感兴趣的便也是这段故事,他微闭着眼,一边像在思忖。
只听说书人缓缓道来:“昔唐明皇与宰相张说对奕,时邺候李必年方七岁,在旁戏玩。张说对着围棋随口念了四句诗:‘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坐,静如棋死。’邺候应声对了四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邺候不愧古今无双之神童,小小年纪便能从下棋联想到治世为人。这棋道和世 道、人道本是相通的啊!……”
“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周大兴嘴里不住默念着,“难哩!行义则招人怨恨,用智则招人白眼,逞才则招人嫉妒,不动则显平庸,静能遂意么?”心里便琢磨来琢磨去,人宛如僵了一般只是发呆。他摸出一支烟吸着,面前就有了团团烟雾,从那烟雾里他似乎看出好些人和事,全是他以往的一些事。他两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像撕裂般的痛楚,便猛然地刺激着他两颊太阳穴的神经。
说书人仍在说:“这一日,郭嵩焘来劝说曾国藩出来办团练,曾国藩沉吟未语。十多年的官场生涯,使曾国藩深深懂得,当今为官,没有皇上的信任、满蒙亲贵的支持,要办大事是不可能的。”说书人轻咳一声,便又缓缓道来:“团练若不能打仗,则不成事;不成事,则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会成为一支实际上的 军队,将会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还有不测之祸。”
周大兴心里也随之一沉,便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说书人的声音在继续:“郭嵩焘对曾国藩道:‘至于湖南的吏治说来的确腐败。但是,涤生兄,眼下中国十八省,哪个省的吏治又不腐败?除非不做事则己,既要做事,就无可选择之地。东坡问贾太傅: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嵩焘借这句话问仁兄:然则是天下无乐土,终不可有所为耶?’曾国藩不觉笑了起来,指着郭嵩焘说:“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读得活。’……”
周大兴静静地听着,随着说书人的讲述,那眼里闪耀着两朵色彩变幻的火焰。听到此,他也止不住笑了一下,心里也慢慢地好受多了。
他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又想着修河堤的事。他想,这次洪灾确也暴露了我县水利建设方面存在好些问题,一定要想法把这方面情况弄清楚。
这时,电话铃响。
他抓起电话。电话是一位企业老板打来的:“是周县长吗?”
“是我,周大兴。”
“周县长,今天是我们公司成立三周年纪念,想请您光临指导,地点在长福酒家。”
他便说:“对不起,今天我要下乡搞检查,就不来了。这样吧,我先在电话里向贵公司表示衷心的祝贺。”
放下电话,他不禁摇了摇头,自语道:“中国的官员真不好当,应酬太多了。不去吧,各路诸候得罪不起,去吧,少不了杯觥交错,说几句赞扬之类的祝语,常言说‘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工作能不出偏差吗?邺侯说的‘圆如用智’还是有些道理,可是要怎样才圆,怎样用智,的确要费心思的啊!”
他去洗漱间匆匆洗完脸,便去院里跑步。
跑着跑着,他忽然觉得不对,自己怎么能拒绝不去呢?一旦进入官场,不喜欢应酬才是太不正常,人家会怎么看?这不是让自己孤立起来吗?这是现实生活对人生作出的安排,谁也抵抗不了。好些人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一些企业老板,他们可是各种财神,要办个什么事,没有他们资助还不行。人与人是有很大不同的。去年,他的一个叫长林的同学出差路过县里特来长岭看他。在学校里时,长林就善于应酬,很世故,很成熟,现在人家可是一个县的县长了。
他陪着长林在县里玩了一天,长林笑着问他:“大兴啊,按你的才气,说什么也不应该还呆在长岭这么个山疙垃里呀!”他便苦笑着:“这有什么办法,我就这么点本事嘛!,呃,长林,你能不能教我几招?”长林就朗声大笑。笑过后,贴着他耳边很认真地说:“你呀,吃亏就太认真,太固执,跟不上潮流。作为领导,就要善于去结交各种各样的人,有些应酬,你不得不去。于是,我就学会了去夜总会里唱歌,学会了去桑拿……这些事情不必像读书那样专门去学,它就像是人的一种本能,只要有条件,人的本能就能立即被激发。嗬嗬!大兴呀,你自个儿去仔细琢磨琢磨吧。”他想着长林的这番话,他不能不承认这话很有几分道理。不管他喜不喜欢长林这个人,但人家已是县长了,在人家面前,他强烈地觉得自己是那样相形见绌,是那样土得赶不上趟了,好像自己落后了几个世纪。他心里决定,今天一定要抽时间去一趟,去结识结识一下这位企业老板。主意一打定,心情就立时好了许多。
绿叶滴露的清晨,林木梢头浮荡起一股淡青色的轻烟。他站在这润湿的、温暖的泥土上,呼吸着醉人的空气,顿觉有一种甜美、欢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