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着吵着,撞着了屋中央的那张木方桌,把桌上的一只黑瓦茶罐撞翻了,啪嚓一声跌在地上,摔了个四页八块,茶水流了一地。两个小儿女夹在中间,一个叫“娘”,一个喊“爹”,只管呜呜地哭。卧在柴垛子上的那条黄毛瘦狗也吓得嗥嗥地叫了起来。
“你算什么男子汉,你个没良心的,遭天雷打的家伙,我跟了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好了,我是没法儿活了,我这就死给你看!”婆娘哭骂着,居然扭身跑出门外去了。
冬苟坐着不动,双手抱膝。好一会儿,他突然伏下身,趴在地上,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息。一直没有流出来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挂满了他的双颊。
忽然,外面有人喊“救人哪——”在那边塘基上。
好些人纷纷跑了去。
他吃一惊,叫了声“不好!”忙拔腿便往塘基上跑去。他拨开人群,使力挤了进去,果真是婆娘想不过跳塘了,已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直挺挺地躺在塘基上。她眼睛微微闭着,嘴巴却大张着,像是要作着永久的呼喊。
他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哭得像牛牯叫。男人是不轻易哭的,可一旦哭起来是很骇人的,谁也没法子劝住。
十一
平阳县政府是栋五层大楼,在阳光的映照下巍然矗立,这在这座小县城里,是座非同一般的建筑了,在老百姓眼里,就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周大兴刚跨进办公室,秘书李小刚便对他说:“周县长,刚才接到电话,清河乡又出了事,杨柳湾村冬苟的女人跳河死了。”
他悚然一惊:“是什么原因?”
李小刚说:“乡上收河堤款,昨天鲁平亲自去了冬苟家,说是抗拒不交,不但要重罚,还得抓了他婆娘去结扎。他女人想不过,这才跳了河。”
“收什么河堤款,经费不是已解决了吗?”周大兴脸色很难看,嗓眼里像起了一团火,便抓起桌上的一缸子水咕噜噜地往口里倒。
“您批的贷款,何伟光不让贷,鲁平这才想出个按人头摊派的办法。”李小刚说。
“乱弹琴!”他全身燥热起来,胸口像着火似的辛辣。
“小李,去派车,这 就去一趟清河乡。给农行打个电话,通知何伟光速赶来这里,一块下去。”他朝李小刚吩咐。又掏出一支烟来抽,手却抖,划了几根火柴都未能点燃,便索性不抽。他脖子又涨红起来,每一根青筋都鼓胀着。他发火的时候便常是这样。
十二
近午时分,他和何伟光赶到了杨柳湾。
还隔老远,便听见冬苟家里的哭声,两个细妹子哭得撕心裂肺、伤心伤意,让人听了心里发疼。
冬苟家的堂屋做了灵堂。没有花圈,就用白纸写了几幅挽联。堂屋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几块萝卜上插着两支蜡烛和三根香火。死者用块白布盖着,没有棺木,用块门板搁着就放在桌子后面,看去,凄凄惶惶。村上的人都来了,不论是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亲戚和朋友都来了,黑压压的围在院子里。
周大兴与何伟光走了进去。
众人马上开了一个缺口,往两边闪出一条夹道。没有人说话,众人全都望着他俩,各种含义的目光都有。
忽然有人喊:“是周县长!”
人群中便有了嗡嗡声。
忽地,冬苟一声吼叫,拨开人群,便往周大兴跟前扑来:“周县长,你们还我婆娘的命来!”
立时,又有几个汉子也往跟前扑。这几条汉子全是冬苟的本家兄弟。
周大兴和何伟光都止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何伟光已是额上冒汗,两只腿肚子止不住虚晃晃地颤抖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周大兴喝住。
众人便都不言语,只是立眉恼眼地瞪着他俩。
冬苟忽地蹲下来,劈头盖脸地打了自己几巴掌,便吸溜吸溜地哭了:“孩子他娘,你怎么就去了呢?你怎么能狠心丢下几个妹崽呢?……”
周大兴痛苦地闭上眼睛,猛地吸了口凉气,一阵颤栗,凉风飕飕。
“狗娘养的,捶死他,今日就拿他俩个填棺材!”一个汉子忽然忿忿地吼。
于是,一片声吼:“捶死他!”
何伟光害怕了,忙闪身后退要逃,但怎么也跑不过这些强悍的乡村汉子。一个汉子上去,一拳便把他击倒了,再上去两个汉子,便扭住了他的双臂。他没法再动弹。
周大兴没退,倒平静下来,他知道,这些村民心里都窝着火,稍有不慎,只会促使这火愈烧愈旺,后果将不堪设想。
何伟光显得极为尴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平日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态全然没有了。周大兴瞧了他一眼,想着他平日的样子,心里遂有种厌恶,但作为一名政府领导,必须想法把他解救出来,不能让事态继续扩大。
“你们放人,我们是代表政府来悼念亡灵的。”他大声说。
众人全一愣,但却没有放开何伟光。
他扫视了一下众人问:“你们村长呢?这时候总不会躲了吧。”
李志勇其实早已来了,只是见周大兴来了便躲在众人背后没露面,他是有意要让这位县太爷领受一番群众的怨言和不满。既然周大兴已点名叫阵,便拨开众人站了起来,朝抓人的汉子吼道:“放人!你们的眼睛是让狗叼瞎了?那是县干部,这是周县长。上次若不是周县长,那么大的水,有几家能躲得脱的?”
汉子们只得放了何伟光。
李志勇说:“周县长,请屋里坐。”
周大兴说:“坐就不必了,我们是代表政府来看望冬苟同志。冬苟嫂子的死,这确是不幸的事,也说明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好,为群众办事还做得不力,冬苟嫂子是不应该死的……”
人们都静了下来。
“收河堤摊派款是错误的,我今天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以后谁还向大家随意摊派款项,你们就告到我这里来,叫他来找我收摊派款。”
有人鼓掌,是李志勇。接着,大家便都鼓掌。
周大兴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冬苟道:“冬苟同志,这是政府发给你的300元抚恤费。300元,这自然是少了些,但眼下政府还困难,也算是一点意思吧。人死了不能复生,你也得想开点,不能太过于伤痛,还得带着孩子们好好地过日子。”他说着,忽地感觉到有一滴苦涩的泪水从脸庞流进了嘴角,他一咬牙咽了下去。
冬苟要给他磕头,让他扶住。
他大手一挥说:“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这是个教训,尤其是我们做领导干部的,更要吸取教训。我还要向大家提个建议……”
众人又一愣,全把眼睛望他。
他说:“政府里有个监察局是监察干部的,我请大家都作我的监察员,都来监督我这个县长,如果发现我不能为老百姓办事,你们就罢了我这个县长。”说着,两手抱拳,很诚挚的向众人一揖。
鼓乐又奏起来了,虽然就一副极普通的锣鼓,但鼓乐手的情绪此刻变得十分高昂,很生动地把锣鼓敲打得很响亮。
这时候,太阳跳出云层,满世界鲜亮起来。
回来的路上,周大兴很严肃地朝何伟光说:“老何,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我们一个错误的决定不仅不能给老百姓办好事,而且要给老百姓造成多大的困难!回去,这40万的贷款,你得赶紧贷下去。”
何伟光这会还觉着后悔,点着头说:“回去我就赶紧办。”
周大兴递给他一支烟,他便点燃吧上。
周大兴说:“回去给我写份检讨,我再考虑要不要向全县发一个通报。还有,个体户陈月霞的贷款,也要尽快贷给人家,支持发展非公有制经济,这是党的政策。再说,她有房屋抵押,不用担心有没有偿还能力。”
“是。”何伟光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眼睛里透露出疲惫的神色。今天这件事,他的确是料想不到的。官场上的人是极看重自己的脸面,可今天自己这脸面算是丢尽了。他看了周大兴一眼,心里便生起一种莫名的怨恨,但他极力按捺了下去,丝毫也不让表露出来,他扭动一下脖子,他的脖子仿佛一下子瘦了许多。
十三
陈月霞可真是高兴透了,房子只三个月就建好了,这是全县第一家建在水上的酒家,现在正忙着室内装修。
她特别感激周大兴,这建水上酒家的点子是周大兴给她出的,而且周大兴还帮她贷了款。一个县长,居然会尽心尽意地帮助一个普通老百姓,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陈月霞在指导着工人们装修。工人们都在忙碌着。
她靠着阳台的栏杆小憩。她看着正在装饰得变得亮丽的房舍,兴奋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胸脯一起一伏,完全沉浸在激情里。她不禁自语道:“真应该去好好感谢周县长,可不知该给他送什么好。送个红包去吧,这有行贿受贿之嫌,人家县长会收吗?送段高级布料?也不行,谁知道人家喜欢什么质料、颜色?再说,提着一摞礼物去,不是显得太俗了吗?”她在心里不住地自己问自己,好久也没琢磨出个头绪来,哎,这么一件事怎么会这么难呢?她显得有些立不安、坐不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这天她去省城进货。
她男人李全有一直在外面跑车,很少回家,因此家里一摊子事就全交给她了。她也确实够忙,经营这么一个酒店,有许多事要做,就连进货,也得她自己去办。一早,她就租了台货车上路了。天气很睛朗,阳光下,四处像流淌着耀眼的金子。这是入秋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深蓝的天空上飘飞着几丝淡淡的白云,野外显得特别广阔,静穆。群乌停留在电线或树枝上,像钢琴上的琴键;有的在蓝天上的翻飞、盘旋,翅膀上驮着明丽的阳光;它们欢乐地鸣叫着,像唱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也今天心情特别好,居然就想唱歌,于是她就一个人轻轻地唱了起来。她唱的是山城人爱唱的地方小调,还是孩时她就从奶奶嘴里学会了唱,她特别喜欢这曲子,她觉得这曲子里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
乡里妹子进城来,
我打赤脚你穿鞋;
城里哥哥莫笑我,
我打赤脚好得多。
乡里妹子进城来,
掐朵野花头上戴;
城里哥哥莫笑我,
我戴的花儿你没见过……
开车的是个年轻后生,止不住笑道:“哟,陈老板,你都可以当歌星了!“
“格格格!”她笑,眉棱子一闪一闪地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陈老板,瞧你高兴的,一定是这向你的生意做得蛮好,赚了不少吧?”
“你猜猜。”
“我怎么能猜得着呢?”
“赚了不少谈不止,但生意还算做得可以。”
后生就呵呵笑道:“生意还可以,就是赚了不少,你们当老板的都是不肯讲实话,好像怕人家抢了你们的钱似的,我说的没错吗?今儿进了城,该请我吃一顿吧?”
“那还用说,想吃什么你只管说,菜由你点,行吗?”
“呵呵呵!”后坐就高兴地大笑起来,把车子开得飞快。
说笑间,一会车子就驶进了省城。
城市显得非常的宁静和美丽。宽阔的马路上样式繁多的汽车穿梭来往,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