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湾村的人给你送匾来了。”
他身子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朝李小刚吩咐道:“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你告诉他们,匾如果是给我一个人,我不会收的;是送给县委、政府的,我可以代为收下带回去。”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从泥土地上散发出的那种让人酥痒的气味浓烈地灌进他的肺腑里,让他像梦魇般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〇四
周大兴回到县城已是掌灯时分,机关食堂早已熄了火。
周大兴在县城就一个人,没有家属,平时吃饭都是在食堂。他作为一名副县长,因工作回来 晚了,要食堂给他做点饭原也可以的,可他不愿去麻烦人家。司机与秘书李小刚也邀他去他们家里吃饭,都被他婉言谢绝。
他朝沿河那条小街走去,那里有许多小吃店,去那里随便吃上一点什么就行了。
这条临河小街夜市显得很繁荣,各种彩灯、霓虹灯,一串串,一朵朵,似是没有休止,没有尽头。各种吃食摊担挤在了本来就狭小的街道。
他正想去一家面粉摊上吃碗面条,忽地有人叫他:“哟!是周县长,还没吃饭?”
叫他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他不认识,便朝她笑笑,算是招呼。
妇人拦住他道:“去我那里吃吧。”她把手往右侧一指。他顺着她的手势望去,见是一座酒店门口写着“迎春酒店”四个镀金大字。妇人又嫣然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叫陈月霞,就开了这家酒店,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盛情难却,他只得点头,口里却说:“就我一个人,随便炒个菜就行。”便随着她往酒店走去。他这才打量一下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论姿色,只能算七分,但却具有十二分的妩媚,那是全身每一寸每一分都具有女人味道的女人。
酒店不大,却是两层楼。楼下是普通座,摆了四张木方桌。陈月霞却把他领到楼上。楼上的装饰比下面就大不相同,临街窗口,围以朱红栏杆,楼板也漆成红漆,光可鉴人。就是桌子也是红漆的八仙桌,连茶碗也都是江西景德镇的细瓷,显得富贵,又极雅丽。他瞧着,心下止不住赞了声好:“看来,这个女人是很会经营的。”
他只要一份炒白菜。她笑了笑,很快进厨房去了,她腰上系一条围裙,亲自掌勺。
菜很快炒了上来,除了白菜外,她还另外炒了一份笋片炒山鸡。
他皱了皱眉。
她忙笑着说:“这个菜算是我请您。您尝尝味道好不好,如果好,您替我宣传宣传就行了。您别以为我是行贿,一个菜能算多大的贿?算是我付给您的广告费,怎样?”
他止不住笑起来:“你看,我还未开口,你就说了这么多,难怪人家说,男人手快,妇人嘴快。”
“是吗?”她便也咯咯笑起来,笑得直抖肩膀。
他看了看窗外,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还好吃吗?”她又问。
“好,好,”他说,“你这炒菜的水平,在我们县城可算得上一流的了。”
“是吗?”漂亮的眼睫毛一跳一跳的,细腻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
“有这么好的手艺,生意一定很不错。”
“不好,也不太差,算一般吧,”她说,“不过,我有个想法,想把业务做大。”
“嗬,如何个大法?”他双眼放亮,顿而来了兴趣。
她从他的眼光里看到了鼓励和赞赏,便一口气说下去:“我想把门面扩大,增设舞厅、游戏厅,实行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
他“唔,唔”的点头,他不得不重新再审视一下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欣喜地发现,在她身上有种刚毅、热情,有种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那种敢于拼搏、好强好胜的性格。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正好可以了解一下个体经营的情况。作为一个农业大县的专管农业的县长,他得考虑全县近百万农业人口的生活啊!
“好,好,”他说,“我还提个建议,你这店子一面临街一面临河,干脆把店子扩大到水上去。看过湘西的那种吊脚楼吗?”
“在电视里看过。”她点着头。
“你觉得怎样?是不是有些民族风味?你就把现代风味与民族风味结合起来,搞钢筋水泥结构,建在水面上,叫水上娱乐城也行,叫水上酒家也行,这在全县可是独此一家哟!”
她那有如湖水般明丽的清眸陡地一亮:“这太好了!县长,你可得支持。”
“要我怎样支持?”他含笑地望她。
“给我贷款30万,好吗?”
“唔———”
“我这几年已赚了三四十万,再说,我还有这栋楼可作抵押。”
“好,我支持,你先造个预算来。不过,你可一定要办好,不可办砸了啊!”
她要去拿酒,被他挡住,他说自己不胜酒力,摆手谢免。他掏出两张拾元的票子给她,算是这顿饭钱。她不肯收,他把这钱放在桌上便起身走了。
她沉默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朝他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掉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河,以及河对岸朦胧的山,却不说话。
〇五
何伟光很早就从床上醒来了。
何伟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矮矮壮壮的,甚至发胖了,脸常刮得干干净净,下腭便呈现出一片青色。他很少笑,脸色常严肃得令人感到有些畏惧。
他是县农行的行长,老子何求原是这个县的老书记,前些年退下来的,有人说他当这行长是因了他老子的缘故,没人考征,也许这只是些无稽之谈。不过,这次他竞选副县长,据说确与他老子有关,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被提上名的。
他听着墙上那架电子钟敲了三下,又敲了四下。他又失眠了,脑壳炸炸地疼,剧烈的疼痛使他恨不得将脑壳往墙上撞。
这向来,他老是失眠,尤其是竞选落选后。由于睡眠不足,两眼下圈便常呈一片青色。
与他同时竞选副县长的是周大兴。竞选前,他很自信,他瞧不起周大兴,一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说什么也不是他的对手。再说,现在在台上的不少人是他老子一手提拔的,怎么说也不会向着他周大兴的。然而,他终究是落了选,这使他很为忿忿不平。
他又想着那天选举的场景。
那是开的县人大代表会。
来自全县各地的五六百名代表挤坐在大礼堂里。他和周大兴都要发表就职演说,会议安排他首先发言。
那天,他显得很潇洒、很热情,他一面向台下的代表们鞠躬,一面往主席台中央走去,他知道此刻他已是大家注目的对象。
他一头黑发向后梳着,他说话时老爱将它甩一甩。他喜欢这个动作,他以为这是最能显示出一个男子汉气派的动作。
他向着大家说,膛音很大:“各位领导,各位代表,这几年,我县人民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沿着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胜利前进,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取得了重大成就,各方面工作出现了新的局面。”
他顿了一下,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他很满意自己的讲话效果,接着又往下说:“去年,我县国民生产总值按当年价格计算,达到19.65亿元,按可比口径计算比去年增长40%,为年计划的100%;工农业总产值达到34.75亿元,比上年增长29.5%,为年计划的110.6%,其中农业总产值达到10.04亿元,比上年增长3.7%,为年计划的98.4%;年末城乡人民储蓄余额7.9亿元,比年初增长31%;从以上数字可以看出,我县经济有了新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有了大的提高……”
没有人作声。
他看得出,那一双双投向自己的眼光,是充满赞许的眼光。他一口气且极流畅地说出这么多数字,已很能显出他的才干。
他两眼里充满了光明,那眼光里透露出他掩饰不住的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同志们,我们正处在一个改革攻坚、再造辉煌的关键时刻,这就需要我们每一个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必须精诚团结,埋头苦干,勇于创新,围绕经济建设这个主旋律唱好大合唱。”
他在掌声中走下讲台,心里冲冲地氤氲着一种快意,激扬不己。
这时,大会主持人在喊周大兴上台。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有意地瞥了一眼周大兴,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挂在了嘴角。
周大兴说话不多,他站在主席台上,那副近乎黧黑、光泽的脸色,那对发亮的黑眼睛,以及黝黑的浓眉和头发,都让人感到他是一位干实事型的干部。他说:“我说不上什么施政演讲,我只是向在座的各位讲点个人的看法和感想。”
会场上便有了一些嗡嗡声。
他显然有些发慌,但很快便又镇定下来。他继续着往下说:“这些年来,我们采取了允许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在经济水平不断提高的同时,但由于各种原因,各地区的经济发展以及个人收入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如何缩小这种差距,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这是我们每一个党的干部要加以认真研究和努力的……”
何伟光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吃惊地发现,就像变戏法似的,会场陡然间又变得那么寂静,代表们全让周大兴的话吸引过去。
“全县的经济是否能较快地发展,我以为关键取决于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取决于我们能不能够有一个良好的作风:一是要讲团结,二是要讲纪律,三是要讲务实,四是要讲勤政。我们的干部是人民的干部,人民的干部的根本宗旨就是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我们必须坚持把关心和改善人民群众的生活作为头等大事,要崇尚实干,力戒空谈,要提倡察实情、讲实话、办实事、鼓实劲、求实效……”
何伟光很吃惊,确实很吃惊,这些朴朴实实,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话,自己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而这些话怎么竟然会从他周大兴的嘴里说出来呢?
周大兴的话在继续:“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的政府真正成为团结的政府,高效的政府,廉洁的政府,务实的政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各位代表,我们正面临着改革和发展的大好机遇,我作为一名党的干部,一名人民的公仆,就得和同志们一道,抓住机遇,奋力拼搏,为两三年内全体步入小康而作出自己的贡献,生机勃勃地去完成时代赋予我们的历史责任!”
如雷般的掌声,且掌声持续了十来分钟之久。
何伟光的脑子直觉得嗡的一声大了好多,他没想到周大兴的讲话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震撼力,他心里隐隐地有了种自己必败的感觉。他的脸陡然间便又变得那么严肃、阴冷,刚才的那种激动、惬意全然不见了一丝。
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投票选举的结果,周大兴以比他多32票的优越当选为副县长。而这次,就只增补一名副县长。
一待选举结束,他便扭头走出了会场,也不管人家会有什么反应……
他的头又一阵炸炸地发疼。
老婆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不知道。老婆叫刘琴,这会她在厨房里忙活。
院子里有人喊卖豆腐脑。
“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