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富装着十分同情的样子说:“难哩,这叫雪上加霜。有你家德旺伢子在,日子还有个想头。你家德旺伢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是个好伢子,田里犁耙工夫样样来得,人又聪明,如今时兴外出打工,凭他的本事,一月赚回个千把块钱,日子还愁个什么呢?可是现在,唉!”
这番话又触动了德旺爹的痛处,一张脸就更加阴沉了,说:“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还能留到五更么?”
“是命也不是命,”长富说着从腰里掏出一瓶包谷烧往桌上一放,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怕你想不开,特过来看看。来,兄弟,今儿我陪你喝几口。”
德旺爹就很感动,说:“长富兄弟,你是个好人,只有你心里还记挂着我,这我心里清楚。”
长富说:“什么好人,我如今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
德旺爹说:“起码你在我心里就还是老村长嘛!”转头对德旺妈说:“去拿一副碗筷来,再炒两个菜,难得老村长有心。”说着便去摸那杆竹脑壳烟袋。
长富见他去摸烟袋,便递给他一根“白沙”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着。把一口烟吞到肚里后,打量着他的脸,又说:“兄弟,你以后过日子有没有个打算?”
德旺爹摇着头说:“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正擦燃了火柴准备吸烟的长富一听,马上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说:“别说泄气话。谁家里又没有一个两个难处呢?”
“这也是。”
菜炒上来了,长富抓起酒瓶给他和自己各人都倒了一杯:“来,边喝边说。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莫非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嘛,当然有,多用脑子想想就是。”
德旺妈就瞪了德旺爹一眼说:“他呀,生成的死木脑壳不开窍。”
“嫂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换了人我还真懒得管。”长富就把凳子移了移,凑近德旺爹的耳边说:“兄弟,面前就放着票子,你敢不敢要?”
德旺爹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睁大两眼看着长富好一会,这才说:“有这号事?不是作梦吧?”
“当然不是,”长富笑了一下,笑得古古怪怪的,“德旺伢子是怎么死的?不是打井死的吗?是谁叫打的井呢?不是县政府吗?”
德旺爹一听,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凉飕飕地直往上窜:“这———”
“这什么这,上法院打官司呀!”
“打官司?”
“对,打官司,就告他县政府。明知道是劳民伤财的事,还打什么井?要真能打出水,前些年打了那么多井,有哪一口井冒出过一碗半碗水来?”
德旺爹就闷着头只顾喝酒。
“能管用吗?”德旺妈小声地问。
“怎么不管用?如今就讲究个法治,”长富停了一下,又说,“官司打好了,叫政府赔个十万八万,他能不给吗?”
“真能赔个十万八万?”德旺爹瞪大眼睛问道。
“兄弟,你见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那倒也是。”
德旺妈一听,念起佛来:“哎呀,这可是瞎子婆婆天照应啊!”
德旺爹闭着眼睛一运神,说:“好,长富兄弟,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长富说,“万一输了,就当没这回事,又没吃亏。要是赢了,家里这道难过的坎也就过了。”
“来来,长富兄弟,我敬你一杯!”德旺爹抓起酒杯与长富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一会便印堂发红,两眼发暗。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这状纸的事,兄弟你可得帮我。”
长富不假思索地说:“这好办,今晚回去我就帮你写好。”又灌下一杯,忙站起身,打着酒嗝道:“我该回去了。再喝,你们就得抬着我回去。”他嘿儿嘿儿地笑了两声,便摇晃着身子走了出去。
六十一
周大兴正在办公室里看阅文件,这时,电话铃响起。电话是县法院秦湘院长打来的,秦湘在电话里说:“周县长,有件事要向您汇报一下。”
“老秦啊,别什么事都汇报汇报的,有什么事,你说吧。”周大兴说。
秦湘说:“原告是死者的父亲,我们是昨天接到的诉状,这可是我
们平阳第一次民告官啊!当时我们一看状纸,可全震惊了,这告县长的状纸能接么,这官司怎么个打法?”
周大兴说:“老秦啊,千万别因为我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秦湘说:“我们今天还是去找了原告,想提出调解,可是原告不从。”
周大兴说:“我说过了,开庭时,我愿意作为被告站到被告席上。”
“周县长,您能支持我们执法,这令我们感动,也很感激,”秦湘说,“但作难的是,您作为县长,万一您败诉,我们怎么好交代?这背后产生的种种连锁效应将是无法估算的啊!”
“我理解你们,”周大兴对着话筒,带着很重的感情说,“你们是怕我官司打输了,会影响政府的权威和形象,更怕派生出一串串诉讼的事来,对吗?”
“是这样。”
“可我觉得,老百姓敢告县长的状,这是社会的进步,说明他们对政府的信任和对法律的崇拜,我应当支持法院受理。”
“周县长,谢……谢谢您……”秦湘对着话筒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几位副县长也都打来电话,也是劝阻他不要上法庭,还是应该由法院出面进行调解。
何伟光显得最为着急,最为气愤,下了班便一径来到周大兴家。他一进门便嚷:“真不像话!”气忿忿的像是关云长单刀赴会。
周大兴忙起身让坐道:“别发火,先坐下喝口茶吧。”
何伟光仍是气忿忿地说:“这打井为谁?还不是为了他们,怎么要告你、告政府呢?”
“村里人为这水吃够了苦头,他们的付出也实在是太多,心里有意见,有怨气,想要政府能给个公正的答复,这可以理解嘛。”
“老周,你是涵养好,可我不行,总觉着憋气。上法庭的事你不能去,要去应该是我去,我是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我有责任。”
周大兴就笑了笑道:“别争了,还是由我去的好,于情于理,于人于事,都应该是我嘛!”
何伟光就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往口里咕嘟嘟灌了一大口茶,说:“老周,我总是说不过你。不过,你可要提防有人借故闹事。”
“老何,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人闹事的,如果是我们错了,该检讨的还得检讨,该受处罚的还得处罚,法律是公正的。”
后来,何伟光又说了几句关心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走了。
他走后,夏丽便一撇嘴道:“我怎么总觉着这人像在演戏?”
“怎么了?”周大兴笑着问。
“一个农民要状告县长,我总觉着这后面肯定有文章。这号人嘛,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就看不惯。”
“没根没据的事别乱说。”周大兴忙一脸严肃地止住她。
“你看吧,将来给你添乱的一准是他。”夏丽撇一撇嘴便起身进里屋去了。
六十二
这天开庭,法庭内外居然座无虚席,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像是筑起了一堵人墙。
周大兴如平常一样很平静地走向法庭。他的岳母、妻子、朋友也赶了来旁听。
一位法制报的记者悄悄地走到他身边,问:“周县长,要是您输了我报不报道?”
周大兴说:“要报道,要如实报道!”说罢便大步走了进去。
法庭很宽敞,很肃穆,有种震慑人心的威力。几位法官坐在台上,全绷着脸,一脸的严肃。
坐在台上正中的那位大概是庭长,显得威严,一副刚正严明的样子。
台下前排是原告席和被告席。德旺爹坐在原告席上显得很不自在,两眼有些发怵地只看着脚下的地,不知道应该怎么才合适。
何伟光也来了,坐在听众席上,脸上没任何表情,当他转脸去望周大兴,接触到周大兴的眼光时,嘴唇这才牵动了一下,大概是想笑一下,却很不自然,幸亏周大兴的眼光又很快收了回去。
庭长开始了审问,先问德旺爹:“姓名?”
“罗水生。”德旺爹怯怯地回答。
“职业?”
“农民。”
“你与死者德旺的关系是什么?”
“我是他爹。”
“为什么要起诉县长和政府呢?”
“就因为打井,如果不打井,我家德旺就不会死。”
“就这么些?”
“我就一个儿子,儿子走了,扔下我们两老,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不找政府又找谁呢?”德旺爹像背台词一样,显然有人事先替他拟好了一份稿子。
场内变得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流动。
轮到被告答辩,周大兴站在被告席上,身子微微向前倾,真心诚意地说:“我非常感谢法庭和原告。百姓敢告县长,这说明法律是高尚的,是威严的,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也是国家意志的真正体现。我为此感到高兴和欣慰,也真诚地感谢法院的同志和敢于告我的同志。”
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从人们侧着的耳朵的微微耸动中,显然可以看出每人都在努力的扩大着自己的收音量。
阳光显得特别纯净。阳光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一闪一闪,给这宁静但又充满激情的大厅撒上迷离的梦幻般的色彩。只有头顶上几把吊扇在呼呼地响着转动。
听审的人群中,有人开始互相耳语,并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周大兴停顿了一下,便又直言不讳地说:“红莲村的群众被水困扰了多年,要解决水的问题,就必须打井。红莲村缺水,政府是有责任的,我作为一名政府领导,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党从成立那天起,就制定了为人民群众谋利益的宗旨,可是,我们有的同志却为了自己的利益,置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不顾,甚至肆意损害人民群众的权益,这是对人民群众的背叛,更是对我们党的宗旨的背叛!”
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眼睛就全都看着他。
“罗德旺同志是不应该去世的,这说明我们的安全工作没有做好,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我向他的家人表示最深切的歉意,并愿接受法庭的裁决。井还得继续挖掘,这是关系到一百三十多户红莲村村民生活的大事,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但要汲取教训,要把井打好,只要是事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我们就得坚持。”
德旺爹忽然颤着声问:“庭长同志,我可不可以不告了?”
法官一愣,忙问:“为什么?”
德旺爹说:“这么好的领导一心为着我们,我还要告,这良心不是叫狗吃了吗?人都死了,只怨我们自己没注意安全,还怪人家做什么?”
周大兴双眼就湿润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会,又睁开双眼说:“老人家告得没错,这是他应有的权益。过去我们关注的只是如何发展生产,做大蛋糕,通过这件事,我们就应该明白,更要关注的是权利的平等和权利的保障。就以征用土地为例,按过去的经济思维,国家低价征用农用地并转为工商用地,这是提高了土地的产出和效率,为经济发展做贡献,这是地方政府的心态。但是从权利平等的追求来看,却是农民的土地权利被侵犯……”
这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他迟疑一下,说:“对不起,请允许我接个电话。”
庭长朝他点了点头。
电话竟然是刘志强打来的,刘志强在电话里激动地喊道:“周县长,井里冒水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周大兴怀疑自己听错了,也大声喊道。
“井里冒水了!”
周大兴竟一时呆在那里,握手机的右手好半天也没有放下。他咬着嘴唇,阖着眼睛,一颗滚圆的泪水珠子从眼角里沁了出来,“叭!”一声很响地砸在了地上,砸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震动了一下。
六十三
这的确太令人高兴了,车子从街上驶过时,他真想对着街上的每一个人大声喊叫。直到车子驶进政府大院,驶到宿舍楼下,直到他走进楼梯间里,他仍笑得傻乎乎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就像从岩石缝隙里往外冒出一股水。
夏丽一直在家里等他,她知道他今天在法庭上当了被告,她不知道事情究竟会怎样,心里便有一些不安。一会看着太阳,恨太阳去的迟;一会看看钟表,又怨钟表转得太慢。院子外边不时有汽车的喇叭声和人走动的响声,她又不时跑去窗口往外张望,希望能看到他回来。
他一进屋,夏丽就急忙迎上去问:“事情怎么了?”
“还好。”他笑了笑说。
“怎么个好法?说清楚点嘛!你没见人家一整天都记挂着这件事。”夏丽一撇嘴道。
“放心吧,老百姓真是太好了,居然要撤诉。”
“既然告上法庭,怎么又要撤诉呢。”
“人家说政府一心为着我们,可我还要告,这良心不是叫狗吃了吗?听听人家这话,不是比我们有些人要好多了吗?要是我们的干部也能替人家着想,老百姓的日子就一定会好多了。”
“要定下这么一个制度,每过一般时间,官员们要下去当老百姓,让老百姓上来当官员。”
周大兴一听就笑了:“你这是小孩子玩游戏,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个制度的。”
“我知道不会,我是说假设嘛!”
“别争这个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更令人高兴的事。”
“真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
“有啊!你知道吗,红莲村居然打出水来了!”
“不是说打井死了人吗?”
“所以我才说老百姓真是太好了。“
“的确是太好了,连我听了都很受感动。哪天,我也要去那村里看看。“
“行啊,下次一定带你去。”他高兴地说。
“去洗了脸吃饭,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夏丽早已把饭菜搞好了,说着,便去把饭菜端上桌来。
“有没有酒?”
夏丽就笑了:“让你果真操练出酒瘾来了。”
他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