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强就“噗“地一下笑呛了:“张工,您把我们当强盗了?”
张工想想,也嘿儿嘿儿地大笑。
刘志强说:“村里后生多嘛 ,就一家家来请您呀!我们山里人没别的本事,就会酿酒,我们就用井里打出来的水来酿酒,这才是真真实实的谢您哩,您说是不是??
张工也被感动了,忽又摇了摇头说:
“不用谢我,我还感到愧疚哩,我要是早来测看了,你们也不至于挖出那么多的干窟窿。”
“这怎么能怪您呢?是我们没有及时请您到山里来。”
“不能这么说。我是知道你们缺水的,因为见是何书记的样榜工程,我就没敢插手,就因这一点私心,这才把你们给害苦了。我快退休了,我只想能在退休前为老百姓做一件好事,别叫人至死戳我的后脊梁骨,我也就心安了。”
刘志强心里一震,感动得止不住两眼有些发潮。他瞧着张工,心想,我们这个国家里,好人还是多的,他们默默地、顽强地传递着“公平”和“无私”,传递着“正直”和“关爱”,他们用自己的言行调整着被打乱了的人和人的关系,使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加美好,使那些还不那么美好的东西变得美好起来。
五十九
刘志强在村里一发动,很快就成立了一个十二人的打井队,全是清一色的健壮后生,在张工测看出的地点忙碌开了。工地一侧搭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茅棚,供大家歇息。十二个人三班倒,4个人一班,日夜不停地挖。
村里,说各种各样话的都有。
首先放出话来的是长富,他说:“要能这样打出水来,不是早就打出来了吗?这是瞎折腾。”
他还说:“这是命,是我们这命里注定缺水,人还能斗过命吗?”
于是就有人说:“别再瞎折腾了,有力气不会去外边打工,赚点钱回来过日子。”
有的老人就把自己的儿子喊回家里去。
志强爹不放心就来到打井队,刘志强正召开队员们开会。刘志强对队员们说:“你们信命吗?”
没人回话。他便又说:“反正我是不信,我就不信我们就这么穷下去。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跟命运斗一斗呢?为什么一辈子甘愿受穷呢?再说,我们这些后生都是光棍一个,没什么牵挂,说不定干好了,还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说不定还能讨上婆娘。”有人这样说。
大家便都笑,本来很沉闷的气氛,一下又变得很活跃了。
志强一下瞧见了爹,便忙跑了过来问:“爹,您怎么来了?”
爹说:“我来看看。刚才你们说什么来着?这么高兴的。”
后生们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哧哧地笑。
“是说讨婆娘的事吗?你们别不好意思,依我说,这可是件大事,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都是这样。你们是不是着急了?”
没有人回话。
志强爹就自个儿往下说:“着急是肯定的,我们当大人的,心里也着急呀!其实,只要村里能解决缺水的问题,你们的问题也就不成了问题,是不是这样?”
“大伯,您说的对,”大毛说,“大伯,您说我们真的能打出水来吗?又是瞎折腾吗?”
“你们是不是听到人家说什么了?”志强爹看了一眼大伙,又说,“依我说,别管人家怎么说,你们就只管干你们的。你们娶不上婆娘,他长富急过吗?”
“这倒没有。”大毛说。
“这就是了。要娶上媳妇,还得靠你们自己,”志强爹说,显得有些激动,“这阵子我什么也不结记,就只有一桩心事没了……”
话未完,刘志强的脸块就先红了,一撇嘴道:“爹,您别乱说。”
大毛就吱吱地笑:“大伯的心事不就是想早点娶一房儿媳妇进门嘛!志强哥,你可得加油啊!”
“别说我,你不也一样吗?刘志强说。
“我不一样,”大毛说,“大不了,我去庙里当和尚。”
“那你去当呀,当呀!”刘志强就笑着起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我可不是跟你们说笑,”志强爹待大家笑闹够,便又说,“我就想能在我活着时能看到打成一眼井!”
众人就都止住了笑,一个个神情肃穆地望他。
志强爹就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这些年经过了不少折腾,修过一寨田,填过沟,挖过干水渠,淘过一个个干窟窿……一桩一件,事都没有办成。但你们年轻,活着的日子还长,你们得自己改变自己的活法。”
“您是说我们真能打出水来吗?”大毛又急着问。
“怎么不能呢?张工是不是专家?”
“那还用说,人家是我们县里有名的水利专家。”刘志强说。
“那么专家的话你们还不信吗?”
“信!没说的,我们接着打!”大毛大手一挥说。
“干!就是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干!”德旺气虎虎地说。
“怎么是你一个人呢?我们这些兄弟不是人吗?”刘志强说着便伸出手来。于是众人便都伸出手来,大家把手互相搭在一起,吼一声:“干!”一个个就都觉着浑身热腾腾地烧了起来,憋得浑身骨头节咯吧咯吧地响。
软絮般的白云在头顶上移动,把秋日的天空竟揩擦得像一面蓝色的镜子了。
这天已是第十天了,井至少打了十来丈,可仍不见水。
刘志强昨天干的是晚班,这会正在茅棚里睡觉。这些日子来,他的确是够辛苦的,一躺下就打起呼噜来。
现在当班的是大毛、三喜、志斌、德旺四人。井下只容得一人作业,四人便只得轮流下井。井口用粗木安了一个木吊车,用这土办法把挖出的泥土吊上来。这会是大毛、三喜、志斌在上面往上取土,德旺在下面挖。
忽然,听到井底轰隆一响,上面三人一愣,忙把耳朵贴住地面。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三人立时扑到井口,往下一看,漆黑一片。
“德旺———”三人朝下面大声喊。
没有人应。
刘志强被惊醒,忙一头钻出工棚,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德旺在……在下面……”三人说得结结巴巴,却没一人把话说得清楚。
“快,往上起绞!”刘志强说。
几人忙扑向吊车,一齐动手,可是手腕粗大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像坠着千百斤重物,居然绞动不起一丝一毫。
显然是井壁塌方!
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赶了来,围在井口哭喊着,叫嚷着,一片闹腾。
刘志强另换了一根绳索,系住自己的腰身。三喜一把抓住:“别下去,危险!”刘志强却已一头吊了下去,大毛、三喜便也跟着下井。
大毛、三喜用木头、门板把井壁撑住,防止再发生倒塌。刘志强抡着一把铁锄使力去刨塌下的泥土。
德旺在下边挥着铁镐使劲挖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井壁会倒塌下来。他有的是力气,抓着铁镐,咬牙切齿地向着泥地狠命地挖去,铁镐穿入那黝黑、坚硬的泥地,把泥和石一大块一大块地挖掘了转来,他一边挖,一边在心里喊:“这一镐,为着志强哥能讨到婆娘!这一镐,为着大毛……”话未喊完,井壁就“轰”一声铺头盖脑地砸了下来,砂石土块一下就把他击倒,严严实实地全砸在了他身上。他就觉着头部“嗡”的一声,眼前就金星乱迸,身子什么地方有一阵剧痛。虽然他两只眼睛的光芒就要熄灭了,却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啊啊!对了,那不是家里给他说的那个对象吗?她长的很好看,黑黑的头发在脑后用一方花手帕扎住,蓬松着像马尾巴似的甩动。
山里的女孩子都喜欢这样打扮自己。她不是跑出去了吗?啊啊!没有,他追了过去,追上了她,他对她说:“你别跑呀!我们这里会好起来的,我会好好地待你的,会让你幸福的。”她朝他一笑,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蝶翅一般很动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们村里没水,没水怎么过日子呢?”“会有水的,你……相信我!”“就等你们有水了再说吧!”说罢,她就走了。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他一定要娶她,他叫,他喊:“你别……别走,我们会……会有水的,你要相信,一定会……会有的……”声音居然越来越弱,他觉得自己正往下掉,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的深渊。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在向上飘升,像一片洁白的羽毛向着温暖蔚蓝的天空飘升。一刹那,他还知道,下一刹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发现了德旺。“德旺!”刘志强大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人显然已没气了,他就觉着头很晕,很飘。
大毛、三喜沉着脸子把德旺用麻袋吊了上去。
德旺的爹、娘、婆娘哭得死去活来,呼天抢地。
刘志强上得井来,一见德旺的爹妈,眼前一阵发黑。他闭着眼睛定了定神,便“咚”地一声跪倒在德旺的爹妈面前竟说不出话,两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僵硬得像钉在地下。
德旺下葬那天,周大兴也从县里赶来了。
村里人都来了,大家都阴沉着脸,没有人高声说话。
钉棺之前,大家去看了最后一眼。
德旺静静地仰躺着,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军装是刘志强特地跑去县城替他买的,因为德旺生前就想着能出去当兵。身上还有一点血迹,好像已经揩过了,但没有揩抹干净,因此缠住身子白色的绷带上,像开着一朵朵红色的花。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却似张着,显然是他有什么话却来不及说出来就断了气的。
周大兴瞧着,心里顿而就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全力控制着满腔悲痛,牙齿用力咬住嘴唇,居然咬得嘴唇出血。现在官员们不是时兴说“内聚合力,外树形象”的话嘛,其实谁都能看出,其骨子里是形式主义,甚至只是为自己的晋升捞资本,所以,今天一个新思想,明天一个新战略,后天又来一个新举措,把老百姓折腾得死去活来。这德旺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是不应该死的。不是官员们要“外树形象”他会这么惨死吗?可是,又会有谁会为他的死去负责呢?官员们的一个“新思想”“新举措”,竟然把一个村子搞得劳民伤财、鸡犬不宁,这难道不是伤害了群众的感情,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破坏了党群、干群关系吗?这究竟是在树谁的形象呢?他要说的很多,但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对这些村民们说,这就让他觉着有一种揪心的痛苦。他把刘志强叫到一边,说:“小刘,你们就怎么没有注意好安全呢?”
刘志强用手使劲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好安全呢?我真混蛋!”
“好了,你也别自责,但要吸取教训,不能再出这样的事故了。”
“我们会注意的,大家都还年轻,谁都不会愿意死。”
“但我担心,出了这件事,会影响大家的打井情绪。”
“影响是肯定的,但我会尽力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
“小刘,这就谢谢你了。”
“怎么谢我呢?这可是我们自己的事啊!我们打井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早就铁定了心,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不打出水来就决不会放弃。”
“你们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是了,”刘志强用力地点了下头,“不打出水来,我们红莲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我们能够不干吗?”
“这也是,”周大兴看着他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一定会尽力帮助解决。”
“周县长,这太谢谢你了!”
“怎么谢我呢?你们的事不也是我们的事吗?”
“您放心吧,我们说什么也得打出水来!”刘志强就说得很坚定。
哀乐,如沉重的铅液在村子里上空缓缓地流动,空气中充满着悲壮和肃穆。
最后,合上棺木盖子并且钉了起来,杠夫一声喊,黑黝黝的棺木便离地而起。
到了这个时候,周大兴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流过变成青色的腮帮,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他一用力,全都吞咽了下去。
六十
德旺家死一般的寂静。几颗星星的光芒和几丝残月的灰线更照出这低矮的泥墙土屋的凄清与落寞。
德旺爹妈坐在桌子上吃饭,两人都没有作声。德旺爹两个眉头蹙做成一堆,桌上那盏油灯豆大的光照着老人那张瘦黄的脸显得更黄,脸上的皱纹更深,像刀刻斧镂一般,清清楚楚地记着他劳苦的一生。德明妈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失子之痛使得她眼里的泪水居然从她手指缝隙间汩汩地涌出,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直渗进心底。两人埋着头,心里像刀剜一般,拼力咬住嘴唇,想把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压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
这时,大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是长富。
德旺爹见是老村长来了,连忙起身让坐。长富虽然已撤了村长的职,可德旺爹仍叫他老村长。
长富叹了口气说:“嗨,多可惜!你们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家庭,偏偏德旺伢子走了。”
他这一说,屋里本来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就更加显得沉闷不安。德旺爹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摊,干脆什么也不吃了,朝他说:“老村长,你瞧瞧我这家,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德旺伢子这一走,扔下我们两个老的,这日子该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