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长富给撤了村长职位,还给抓了去,判了五年刑,经何伟光出面周旋,改为监外执行,仅关了几个月。所吞并的款项必须赔偿,那幢三层楼的新房也由政府没收、拍卖。所欠每户的1800元的赔偿费也全都到了位,这确实让村民欢喜了好一阵,对干部的态度也明显有了改变。
村长这一职位,乡上已决定由刘志强来担任。
刘志强毅然辞去了建筑工程队里的工作。
刘志强是中午时分进的村,一走进熟悉的村巷,心里便有种莫名的亢奋。虽然这些年他打工在外,虽然在离家出走时曾发誓再不回来,可是,村里的一切,房舍、人,包括喂养的家禽和牲畜,都会不时地走进他的梦里,令他不安,令他牵挂。
爹在 家,刚刚从山脚下挑水上来,正蹲在阶沿上歇息。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眯起被渔网似的皱纹罩起的眼睛望了望太阳。就在这一刻,他发现一位高挑的年轻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当看清是自己的儿子时,便双眼放亮兴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回来了?”
“回来了!”刘志强笑着回答,又问:“爹,您还好吗?妈呢?”
“你妈在厨房里”爹忙转身朝屋里喊:“伢他妈,你看是谁来了?”
“谁呀?”妈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拍打着身上的柴灰草屑。一见儿子,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
爹便对她说:“炒两盘豆腐干、辣椒萝卜,我要和志强伢子喝两盅。”
菜很快炒好了,爹从柜里拿出一壶红薯烧,要与儿子促膝共酌。
在饭桌上,爹详细问了他在城里打工的情况后,说:“志强伢子,你不该回来啊!城里那么好,你回来干什么?我和你妈是已老了,可你年纪轻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啦!”
“爹,”刘志强说,“周县长亲自到工地上来找我,一个县长,跑那么远亲自来找一个普通老百姓,你以前听说过吗?”
“没有,”爹说,“哪朝哪代都没有。”
“连县长都这么信任我,爹,你说我能不回来好好干吗?”
“该,该!”爹呵呵笑了,说:“爹今天高兴,来,我们喝酒。”
爹撮起嘴唇凑近酒杯,吸了一口,“口兹——”发出悠长的响声。闭一闭眼睛,感觉有股热辣辣的一条线往下钻。他摸起筷子筑齐了,又道:“来,呷菜!志强伢子,城里伙食好,你吃惯了,再回来吃乡里的这号伙食,你可得以后别后悔啊!”一口酒下肚,话居然也多了,夹了一筷子菜,边嚼边说:“呃,志强伢子,你打算怎么干?”
“打井!”刘志强瞧着爹说,“红莲村要过上好日子,就得有水。”
“这话对,”爹喝得兴起,居然把一只黑黝黝的大手舞起来说,“红莲村不能没有水。志强伢子,今天这酒喝得痛快,我给你讲段古吧。”说罢便又抓起杯子,很响地吸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说:“我还是听你佬爷说的,说是很久以前,这山里有个孽龙洞,洞里有条孽龙。这条孽龙常常出来偷吃庄稼和牲畜,更为可恶的是,它还常化成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下山去诱拐糟踏良家妇女,四周百姓叫苦不迭。这事让天上的观音佛母知道了,观音佛母决心要除掉它。”
“后来呢?”刘志强问。
“别急,听我说嘛,”爹接着说,“这一日,观音佛母驾起五彩祥云往这山上赶来,在山垭口上,摇身一变化成一位年轻美貌的村姑,又用手一指,地上立时冒出一座面粉店来,村姑便成了开面粉店的老板。不一会,一风流倜傥的后生从山上走了下来,一见山垭口上的面粉店,口里不觉咦了一声,暗道:‘好奇怪,只两日未出山来,这里怎么就多出一家店铺来了?’忽地,又双眼放亮,早忘了刚才的疑虑,一双眼睛盯着村姑竟然一动不动地发了呆。村姑笑一笑道:‘小哥,要不要来一碗面?’后生忙道:‘要要要,美人下的面自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了。’‘畜牲,你是找死!’村姑在心里恼恨恨地骂道,嘴上却不说,只是手脚麻利地赶紧下了一碗面,面上放了葱花,很香,还煎了两个荷包蛋,油汪汪的,很好看。她说:“小哥,你吃面吧。若是喜欢,我再给你下。’……”
妈一旁笑着朝他嗔道:“你就只晓得翻古,筑饭啊!志强伢子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怕肚子早就饿坏了。”
“妈,不妨事的,您让爹说。”刘志强笑道。
“好,我说。后生闻到香味,就馋得直流口水,他接过面,几下就全吃进了肚里。忽然,他全身打了个哆嗦,一张脸全泛了白,两手捂住肚子,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原来,面条吃下肚去,竟然变成了一根铁链,一下把后生的肝肠肚肺全给锁住了。后生又惊又怒,突目切齿,要向村姑扑过去,村姑立眉恼眼地大喝一声:‘孽障,还不老实!’后生抬眼一瞅,面前哪有什么村姑,却是观音佛母,宝相庄严。他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现出龙形往山顶逃去。”
“我知道了,”刘志强说,“这后生便是那条孽龙,是观音菩萨用条铁链把它锁在山洞里。”
“是这样,”爹说,“那孽龙不老实,还要拼命挣扎,观音佛母一抖铁链,孽龙便疼得冷汗淋漓,大声叫唤着在地上翻滚,龙头乱晃,龙须一拐,居然把洞口撞缺一块,自此,就有一股泉水顺山而下。”
“爹,您是说我们这山里头应该有水?”刘志强睁大两眼忙问。
“当然有水。不是有句民谣‘平地有好花,高山有好水’么,谁说我们山里会没水呢?”爹说,“是何书记来挖断了龙脉,水这才藏地底下去了。”
“知道了,”刘志强欢叫一声,“只要往深处打,准能打出水来。”
“可是你千万别乱挖,要慎之又慎。”
“知道了,不找准地方,我不会胡乱挖的。”
吃过晚饭,月亮就上来了,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向大地投射出银色的光华,屋后那两棵高大的樟树就向屋顶上和院子里投下了浓重的荫影。珍珠似的露珠,从樟树那肥大而墨绿的叶子上,从爬在院墙上那苍绿一片的“巴壁虎”的藤蔓上,悄悄地降落下来,院子子里,便飘荡着树叶和藤蔓的清香味儿。
屋外进来几个人,是来找刘志强的,是周斌、大毛、三喜、志斌和德旺几个,他们听说他回来了,就相邀着一块来看他。他们都是儿时一块长大的朋友,现在已都成了一个黑黧黧的山里汉子。、
刘志强便赶快搬了几把椅子坐到院子里。老朋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彼此急于相问,结果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志强爹瞧着他们,笑得脸上的皱纹一抖一抖的,把杆竹烟筒朝鞋帮上磕了磕说:“瞧你们像群野雀子样,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啊!一个个慢慢说嘛!”
他们就都笑了笑。
大毛先说:“志强,给我们说说外边的事,哪天,我们也跟你出去。”
“外边比家里热闹,有好些事,一刻也说不完,”刘志强笑着说,“不过,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
“不走了?”几个人全都睁大了眼。
“哎,干什么不走?外边不好吗?”周斌含着笑问。
“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吗?”刘志强说,“家里再穷,也是自己的家啊!”
“说的也是。”大毛点头说。
“在外边看到人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就想,我们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干吗就要比人家过得差呢?因此就想着回来了。”
“这么个穷地方,连水都喝不上,能干好吗?”大毛又问。
“我就是为着水的事回来的。”
“你还要打井?”
“打!”
“有几成把握?”
“说不上来。”
“志强,没把握的事别干。外边有钱赚还不好吗?”周斌看着他这样问。
“在外边是帮着人家搞建设,建设好了,都是人家的,可自己仍是什么都没有。有这份力气,干吗不把自己的窝鼓弄好呢?”
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德旺这时说:“志强哥,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什么时候动手打井?我第一个报名!”
“我也算上!”大毛也说。
其他几个便也说:“志强兄弟,没说的,你说怎么干,我们就跟着你怎么干!”
“这太好了!”刘志强高兴地大叫起来。
几双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志强爹就瞅着他们几个嘎嘎叽叽地大笑,连眼角都溢出老泪来。
有风吹过来,空气中能让人感觉到那般酥痒痒的土地的气息。
五十八
这天,县水利局工程师张昌永受水利局的安排,带了两名技术员一块进山来了。
刘志强在村口迎接了他们,握着张工的手激动的说,“张工,辛苦你们了,我们山里人可是世世代代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这下,我们村可是有救了。”
张工谦逊地笑笑:“什么大不大,村长,你这是夸我还是批评我呢?”
“哪敢批评,我夸还来不及哩!”
“这也说明我们下乡不够,我诚恳地接受批评。”
说的几个人都笑了。
张工说:“刘村长,你先领我们去山上看看吧。”
刘志强说:“张工,也别急在一时,先进屋喝口水吧。”
“水就留着以后喝吧,”张工说,“找着水才是大事。”
于是,刘志强便领着他们从村头到村尾转了一圈,然后又朝屋后的山上走去。
村里缺水的情景,张工一一看在了眼里,一路上一直一言未发,看得出他心里也变得十分沉重。
“张工,您是不是看出我们这里是真找不出水了?”刘志强也心里一沉,小心翼翼地问。
“能不能找出水,这事还很难说,但总还得要找吧,即使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可那也是希望呀!就不能放弃,对吗?”张工说。
刘志强递给他一支烟,张工就叭着,眉头却皱成了一座“双拱石桥”。
“对对,是不能放弃,张工,这事就全拜托您了。”
张工苦笑笑:“我尽力吧。”
“这就好,”刘志强说,“张工啊,这水可把村里人坑苦了,一个好端端的村却给搞穷了,要命的是,后生们连婆娘也难找到。”
“嗬,有这回事吗?”
“怎么没有,连村里的妹子都急着往外嫁,外村的谁还敢嫁到这里来呢?”
“这倒也是。”张工重重地叭了一口烟,又重重地吐了出去,心里遂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就说德旺吧,德旺是我的一个朋友,都二十七八了,人长的高高大大,是条健壮如牛的汉子,也会干活,田里土里活,没有什么他不会干的。”
“这我知道,农村里的人,只要会干活,就能把日子过好,因此乡下女孩子找婆家,首要的就是要看对象会不会干活。”
“可是在我们这里,光会干活有什么用?”刘志强不禁又叹了口气说,“就又说德旺吧,好不容易给说了个对象,女方的家其实也在山里头,而且比我们这里山还要高,还要大,是真正的大山沟里,可一听说他家是红莲村的,一掉头就走了。”
“哎,那他赶快追上去呀!”张工也有些急了。
“人家是嫌我们村没水呀!追上去也没用的。他一个大小子,居然顿足捶胸地哭,哭得我们这些青皮后生也一个个心里凄凄惶惶的。”
张工忽然抬起头问:“呃,刘村长,你该讨了婆娘吗?”
“我?嘿嘿!八字还没一撇咧!”刘志强笑笑道,“村里一日不解决水,我们这些后生就准备着打光棍吧。”
“那我说什么也得替你们找出水来,就凭不能让你打光棍,我就得努力去找呀!”张工说着,便也笑了起来。
“那敢情好,这我先谢您了。”刘志强说着,便呵呵地大笑起来。
一路说笑着,一会便翻过了一道梁。看来,张工是个能爬山的人。
上到孽龙洞口,大家才止住了脚。这是一个早已坍塌的岩洞,洞口不大,里面黑魆魆的。张工蹲下来,仔细地看到那岩壁,还不时用锤子敲打下一块来,眯着眼睛细细地察看。
刘志强止不住问:“张工,这石头与水有关吗?”
“当然有,”张工说,“你看这石岩,叫变质岩,地貌上为侵蚀构造低山丘陵地形,地势高峻,坡陡谷深,切割强烈,地下水均为浅层风化裂隙水,含水量少,这说明这里曾经有过水,但水量并不充足。”
“您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水。”
“是这样。我们再找找吧。”
擦了把汗,抽了支烟,一行人又从山顶往下走。
忽然,张工跨过两道岩坎,拨开前面一丛灌木,叫技术员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支小钢钎掘起灌木丛下的泥土。他弯下腰,一直看着技术员挖着见到下面的岩层。蓦地,双眼一亮,与两名技术员交换了个兴奋的眼色。
刘志强按压住自己的心跳,忙问:“怎样,发现水了吗?”
“你看,”张工用手朝周围的灌木一指问:“这里的灌木比 别处的灌木有什么不同吗?”
刘志强顿时两眼里闪烁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说:“对对,是不同 ,树叶要绿得多,还显得有些水份。”
“还有,”张工说,“这里的岩石为碳酸岩,富水程度应属丰富级,从这里打井,不会有错。”
“好,我听您的,我就不信我们这脚底下掏不出水来!张工,谢谢您了!”
“是吗?那好,哪天你娶上婆娘,别忘了请我来喝杯喜酒。”张工也高兴起来。
“那是一定的。到时候请您来村里住上几个月。”
“怎么,住上几个月?是怕打不出水来,要扣住我当人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