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兴竟一时呆在了那里,握手机的右手好半天也没有放下。他咬着嘴唇,阖着眼睛,一颗滚圆的泪水珠子从眼角里沁了出来,“叭!”一声很响地砸在了地上,砸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震动了一下
五十四
周大兴没有听从夏丽的劝阻,第二天一早便叫上李小刚要往红莲村去。
夏丽有些担心地说:“你还是要去么?”
“要去,”他说,“看到群众有困难,我们不去帮助解决,自己一天也不会得到安宁。”
她理解他,她非常了解他的个性,也正因了他这个性,她才这般爱他,尊敬他。她 送他走出门,仍不放心的道:“去了要多加小心,别全揽在自己身上,有事就多找程林书记商量。”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朝她挥了挥手,便和李小刚一佝腰坐进了汽车。
车子没有去乡政府,而是直接开往红莲村。到了山口,便没再往上开,而是把车子停在学校,两人遂徒步进山。
山路弯弯曲曲,望着铺满落叶的山径,他忽然联想到人生,人生之路不也是弯弯曲曲的么?他便好半天无语。一路上,不时看到一些干裂了的田土,忽然,他想到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位湘籍作家韩少功写的一篇叫《布珠一日》的散文,文中,作家说,那里的人把粮食叫妈妈。大概他们把粮食视同乳汁,而乳汁源于妈妈,这是农人对土地满怀着一种儿子对母亲般的感恩。然而,现在妈妈的乳房已经干瘪了,儿子难以吸吮到那甘甜且赖以生存的乳汁,他们饱尝苦痛却又万般无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么?
他便问李小刚:“小刚,你说说,如果我们机关里断了水,断了粮食,会是怎么样?”
“怎么会呢?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李小刚摇着头说。
“我是说假设。”
“那肯定会闹翻了天,领导会立刻出面追究供水部门和粮食部门的责任。”
“是啊,领导可以追究人家的责任,可是把人家弄得缺水缺粮食,老百姓又能追究谁的责任呢?”
这问题李小刚没法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周大兴看着那干裂的田土,田地里发蔫的作物,止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啊,现在就是很少有人能替老百姓着想,这是一种严重的不公,也是一种严重的犯罪。不尊重农民,不依靠农民,忽视农民在乡村建设中‘以人为本’的基本价值取向,发展农业就成了一句空话。”
李小刚说:“应该立这么一条法律,凡是不尊重农民,不为农民着想的人,就不给他饭吃,不给他衣穿,他自然就会知道农民的重要了。”
周大兴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喷了,说:“哪会有这样的法律,但我相信,如果一味地践踏我们的‘衣食父母’,破坏农业正常生产是注定要吞食恶果的。
“我看这不一定,吃亏的总是老百姓,”李小刚说“什么事人家早就做得两面光光的了,而且还掌握着权力,你还能怎样?还能扔起石头打天吗?”
周大兴便反过头问:“你是说,我们这趟来又是白跑了吗?”
“我可没这样说,也许还能起点作用吧。”
“为什么?”
“因为你手里也握着一份‘权力’嘛!”
他便不再言语,想想这话也不无道理。但“权力”让不同的人掌握,便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如果“权力”一旦被用来危害人民群众的利益,那便成了一种想象不到的罪恶。那么,红莲村这件事,究竟是“权力”的失误,还是一种犯罪呢?他抬眼看了一下天,眼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太阳升高了,天气变得燥热起来。山地里那些本来就死蔫蔫的作物,这会就更显得憔悴不堪。两人的脸均被太阳晒的发红,汗呢就只管钻出来,像胶水一样胶得浑身不爽快。
半坡上有一茶亭,一位面色黧黑的老头,大约五十多岁年纪,正席地而坐,在编织着竹筐竹篓,身旁放着一个盛茶的木桶。老人是在这里一边编着竹器一边卖点凉茶。
两人走进亭里,一人要了一碗凉茶。
“请问老乡贵姓?家在哪个村?有几口人?”周大兴一边喝茶一边问着老人。
“我免贵姓周,是红莲村的。家里有五口人,老伴、儿子、媳妇和一个小孙子。”老人说。
“嗬,一个幸福家庭啊!”
“什么幸福?你没听村里人唱的:‘红莲没红莲,无水难作田,餐餐肯红薯,肚子胀破天。’过日子难啊!”
“怎么是这样呢?现在不是山林田土全都责任承包到户了吗,应该日子越过越好了呀!”
“本来我们还能吃上米饭的,可是何书记要修渠道搞政绩,谁的意见也不听,结果村里就没水了,水田成了旱土,我们还能去挖泥巴来填肚子吗?”
“老人家,你能详细讲一讲吗?”
老人却不再说话,他在观察眼前这两位干部模样的人,心里显然有些不踏实。
周大兴见对方不说话,也猜出了他心里的疑虑。
“我就如实告诉你吧,我是县政府的干部,特地下来调查你们村缺水的事。你放心,我们只是调查。”周大兴说。
这时,一旁的李小刚忙给老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县的周县长,你有话只管直说。”
“您真是县长?”老人立时变得有些拘谨。
周大兴笑道:“县长就是替人民办事的嘛!”
“县长,”老人激动得竟然有些口吃起来:“这么大热的天,您竟然为了我们的事,还……还跑到这……这里来,真没……没想到啊!”
“那你就不该有顾虑了嘛!”
“真的,我是不打算说的,”老人说,“前些年村里不 少人还去县政府反映情况,可是被抓了七八个人。”
“政府就没有管一下吗?”
“就赔了点钱,这能管什么用呢?”
“你能讲具体一些吗?”
“这样吧,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去叫我儿子来,儿子叫周斌,是村里的会计,他比我清楚。”
周大兴点着头说:“好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五十五
两三个小时过去,却未见有人来。
周大兴说:“看来,这个周斌是不会来的了。”
李小刚说:“他是会计,必定知道不少情况,他不来肯定是怕见我们。”
周大兴说:“走,我们就去找他。”
走进村里,好不容易才找着会计周斌的家。几间灰瓦农舍,年代远了,房檐上生了绿苔,阶前栽了两棵小香椿树。
姓周的老人见了他俩,显得有些尴尬,忙说:“对……对不起,县长同志,我儿子他……他有事出去了,不……不在家。”
“什么时候回?”
“不……不知道。”
“好吧,不打扰了。”周大兴说着便走了出来。
在村里遇着一位村民,周大兴问:“请问,知道周会计去哪里了吗?”
“他没有去哪里 呀,我刚才还看见他。”村民说。
“我们刚去了他家里,他不在家。”
“你们找他什么事?”
“就找他了解一点情况。”
村民打量了一下对方,便又说:“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小怕事。”
周大兴笑道:“我们这样子难道那样吓人吗?”
村民也笑了起来:“他不是怕你们,是怕县里的领导。”
“嗬,有这回事?兄弟,你坐下说说。”
村民说:“那次让公安局抓了几个人,他一个堂兄弟也被抓了去,关进去就被打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周大兴听到这里就沉下脸来,唇髭也微微地震动着。
他心里清楚,我们这个社会法制还不够健全,缺少有效的法律监督,好些事往往是由官员们说了算,这就造成权大于法,另一方面,为了自身的利益,往往是“官官相护”,致使法律的正义与公平大打折扣。同时,我们的农民群众缺少起码的法律和人身保护,只能任由人宰割,无视生命的存在。他必须冷静下来,进行深入细致的了解,作为一名领导干部,他应该有这么一份社会责任。他便向:“能找到他吗?”
“一定要找到他吗?他就那么重要?”
“当然要找到他。”
“你们不会是来抓他吗?”
“不会,”他笑了一下说,“我们就两个人,你看我们像是抓人的吗?”
村民的眼睛就骨碌碌地转动,一会看看他,一会又看看李小刚。
他只觉着心像被一团草扎得生疼。
“走,我知道他在哪里,我领你们去。”村民说。
于是,一行三人便朝一座山坡奔去。
山坡上很静,林子里阳光溶溶。四周的山岭显得十分肃穆,静躺在蓝天下,像在沉思着什么。只有几只雀子在枝叶间啁啾,打破了这山里的静寂。
转过山湾的时候,就有一狩猎瞭棚不堪坍塌地蹲着。
棚里有一人,大概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忙从棚里钻了出来。
村民便说:“他就是周斌。”
周斌正要溜走,被周大兴唤住:“周会计,别怕嘛,我们来找你,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周斌脸一红,这才站住。
周大兴笑着说:“我们进去说话吧。”说罢,三人便又弓身钻进了瞭棚。
瞭棚不大,地上铺着一层干草,三人就坐在干草上。
周大兴对他 说:“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对提供情况的人,我们会绝对保密,请相信我们。”
沉默了一会,周斌这才说:“好吧,你们要问什么样的情况?”
周大兴说:“就从修渠道一事说起吧。”
“是这样,”周斌说,“十年前,我们村还是有水的,有四百来亩水田,二十来口鱼塘,北坡那边虽没水,但一坡几好的油茶林,每年都能打上万斤茶油,我们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能过得去。”
被风吹裂的白云片在蓝色的天空上飘动和散开。
一群鸟雀欢叫着,从云霞中飞落到向长天袒露褐色胸膛的大地上。
周斌继续说:“但是何书记来了,要办什么样榜,硬要挖一条渠道,把北坡的油茶林全给砍了造成梯田,结果,村里就没水了,全成了旱土,连吃水也成了问题。”
“就因为这样,村里才有人去向上面反映,对吗?”周大兴又问。
“是这样,但老百姓的反映又有谁会理睬呢?没法子,我们也就只能这么苦熬着。”他没有说村民被抓的事,也许是心里仍存有顾虑吧。
“政府不是赔偿了吗?”
“赔了,135户人家赔给了27万,而实际上每户人家只领到200元。”
周大兴与李小刚对望了一眼。这就是了,与刘志强反映的是一样。周大兴看着他问:“这都确实吗?”
“当然确实,”周斌很认真地点了下头说,“我是会计,账本上都清楚地记着。你们等一下,我回去拿账本来给你们看。”
“那时候的账本你还留着吗?”
“长富村长硬要我当着他的面烧掉,我不敢不烧,可是我已另誊写了一本,我怕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我也脱不了干系。”
“这就好!”周大兴暗地里吁了一口气,又问:“周斌同志,你认为要解决你们村缺水应该怎么解决?”
“当然只能打井。”
“可是你们不是打了一些都没有水么?”
“政府不支持,大家又不齐心,各人打各人的,盲目的乱挖,当然打不出水来?”
“嗬?那要怎样才能打出水来呢?”
“当然先要找准地方,这要专家来勘测。”
“群众会支持吗?”
“怎么会不支持?知道政府是在一心一意为大家办事,高兴还来不及嘛!”
周大兴与李小刚又对望了一眼笑了。周大兴朝他伸出手去,说:“周斌同志,我代表县委、政府,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周大兴这一说,在周斌听来,就像春风从耳边吹拂,有如清泉在心田流过,激动得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周大兴的手,眼里分明有晶亮的东西在闪烁。
周大兴的手在他手里握着,只觉得,他那长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是那样有力,那样炽热。
五十六
在回来的路上,车子 沿公路飞驶着。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田野躺在光辉明耀的阳光下面,正是秋收过后的情景,处处点缀着圆圆的稻草堆。在长天下裸露着的一块一块的田土,这会在周大兴看来,仿佛都变成感情丰富的了,他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呼喊,看到了它们的渴求和希望。他遂只觉得血往上涌,千针刺面,铁青的脸一下就变作了紫红色。
李小刚说:“周县长,这事可不大好办。”
周大兴扭转头问:“怎么不好办?”
李小刚说:“水渠是当年何求书记叫挖的,您如果出面,何求书记肯定会有意见,而且意见最大的会是他的儿子何副县长,会说您是打击老领导来突出自己。”
周大兴说:“过去了的事,我们可以不予追究,但对于长富这种人,我们必须从严查处。这种人,不仅基层,在我们各级干部队伍中都有,而且为数不少,造成的危害是相当大的。”
“的确是这样,但这样的人太多了,一时谁也没法清除掉。”
“就是太多了,这才让我们感到忧虑。更可怕的是,有人会如此的贪婪,置老百姓的利益而不顾,廉耻全无。但我们不能因为太多而不去清除,就像一个人患了重病,不能因为病情严重而不去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李小刚叹了口气说。
“不处理,愧对老百姓啊!”周大兴也叹口气说,太阳穴上的血管就突突地跳,并且回了几次头,那山,那村子,总是轻轻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使人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