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是还要去,但现在要紧的是先找到刘志强。”周大兴说。
五十一
长洲市是个地级市,管辖着平阳、溪江、清潭、东岭四县。近几年来,发展很快,不仅街面宽了,城市大了,而且一栋栋大楼拔地而起,有如雨后春笋一般。这些新的现代化建筑与旧的低矮的平房不谐调地夹杂在一起,标志着这座城市正处于一个变革的年头。
这是一处建筑工地,是山鹰建筑工程队做的一处商场建筑。脚手架高高地耸立着,从下面抬眼往上望,人就像蚂蚁似的在上面爬行着。有一部高架吊车正吊着好些钢筋,在高空中晃荡着,令人看了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这时,喇叭响了,一个很清脆的女声在工地上空播撒开来:
“刘志强师傅,刘志强师傅,请你赶快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人找你!有人找你———”
刘志强正在上面干活,这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魄健壮,样子稍瘦削了些,两眼却黑而有神,显得坚毅、有主张。他人很聪明,在工程队没好久便学会了一手好泥水活。听见喊声,愣怔一下,便忙放下手里的砌刀,从脚手架上走了下来。
他人还未进办公室,就在外面嚷:“是谁找我来了?”进门一见周大兴两人便不禁又愣怔住了:“是……是你们找我?”
周大兴微笑着看着他说:“小刘师傅,你的信我们收到了,谢谢你给我们反映的情况。”
李小刚在一旁介绍说:“这就是周县长,他亲自看你来了。”
“这———”刘志强张着的口半天也未合拢,好一会才怯生生地说:“是县长找我?这不是作梦吧?”
“当然不是,”周大兴仍是微笑着看他,用亲切的口吻说:“你能把情况说得具体些、详细一些吗?”
刘志强看了看他俩,很感动,也很激动,便说:“本来我们村有一条小溪,吃水用水都不成问题。10年前,何求书记来办点,他想把这条溪水引到北坡去,把那片山地也改成水田,办成一个全县的农业样榜。当时许多人都不同意,认为这条溪的流量本就不算大,还引到北坡去,会影响这边几百亩水田的灌溉,可是何求书记硬是要挖,结果造成水位下降,不仅水渠成了旱渠,而且这条小溪也干涸了。”
周大兴和李小刚都听得很认真。周大兴抬起头问:“后来呢?”
“后来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吃水都成了困难。水田变成了旱地,水稻是不能作了,村民就只好种些红薯、包谷等旱地作物,谁家也吃不上一顿白米饭。大家为这事没少去找政府请求解决,没想到公安局却下来抓人,关了七八个,说是我们聚众闹事,公开对抗政府,谁要再这样便要严厉处罚。以后,谁还敢作声呢?”刘志强说到这里便变得激愤起来,话里就有了几分怨气。
周大兴忽然觉着眼球像被醋浸过似的,又痠又胀。
刘志强继续说道:“没办法,我们只好在旱地上挖井,请来风水先生看地,好吃好喝的招待,看一个挖一个,折腾了几个月,没想,竟然全是废井,没一处能够冒水。有什么办法?只能怨自己命运不济,生在这么一个穷山窝里。”
“政府就一直撒手没管吗?”周大兴又问。
“管了,”刘志强说,“每户发给2000元赔偿费,可我们每户到手时却只有200元。”
“怎么会这样?”周大兴吃惊地睁大了眼。
“让长富吞了,你们去村里没见到他那幢楼房吗?他哪来的钱?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这确实吗?”
“怎么不确实?我是会计,上面拨了多少款我是清清楚楚的。”
“竟然证据确凿,你为什么不去告发?”
“告!上哪去告?款子一拨下来,我这会计就被撤了,没凭没据,怎么告?现在不是讲要有证据嘛!”
“所以会计就换了周斌,对吗?”
“是这样,周斌这人胆小怕事,在长富看来,用这人是万无一失。”
“我明白了,”周大兴看着他,似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你是不满意长富的所作作为,也不甘愿呆在村里受穷受苦,便赌气出外打工,对吗?”
“是这样。”刘志强点了点头。
周大兴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看定刘志强 问:“如果你当村长,你会怎么干?”
“嘿,我怎么能当村长?”
“这只是假设嘛!”
“好,我说,”刘志强看着他俩,人便显得精神了许多,他说,“首先我得打井,把摆在眼前最急迫的问题解决好,但在打井之前一定得取得群众的支持,要取得群众的支持,就得把赔偿的款项落实。”
“你认为这些都能办到吗?”
“怎么不能?就看你心里有没有群众。”
“说得好!”周大兴止不住点了下头,又问:“就拿赔偿村民款这事来说,应该怎样落实?”
刘志强想了想说:“只要找着周斌,这事就好办了。”
“你不是说周斌胆小怕事吗?他会说出来吗?”
“我们是同学,我清楚他,”刘志强很有把握的说,“他胆子是小,也是让何求来抓人吓着的,不过,他人还是正直,知道是非曲直,如果能去掉他心里的恐惧,他不会帮着长富隐瞒的。”他两只眸子洁净、明亮。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看得出他说的是实心话。
周大兴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说:“小刘师傅,没事了,我代表县委、政府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刘志强也显得很激动,十分至诚地说:“周县长,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您只管吩咐。”
“好,那我们击掌!”周大兴今天兴致特高。
两人就真的像小孩子玩游戏似的击了一下掌,连一旁的李小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五十二
县农行宾馆座落在县城的闹市区,十几层大楼像鹤立鸡群般地在城市上空炫耀着它的摩登轮廓。一到晚上,这里便灯火通明,霓虹灯不断变换颜色。这几年,县城忽然兴起了足浴、按摩、酒吧、茶座等休闲娱乐,且十分红火。农行宾馆自是也增设了足浴、按摩等服务项目。何伟光每到周六晚上便要上这里来。
何伟光没有失言,李小艳已安排在这里当了服务部的经理,何伟光每次来,都是由她亲自照理。服务部有足 浴师、按摩师,都是由小姐们担当的,只有何伟光例外,非得她亲自动手不可。
这是单间足浴室,就一张足浴床,粉红的灯光像梦一般,织出这里独有的情调。
这会何伟光正仰躺在床上,双脚浸泡在足浴缸里。对面墙上是一台25英寸的电视机,播的是一部台湾的情爱片。
李小艳穿得很薄也很露,这是一个深悉人意的小女人,她浑身透出一股令男人无法抗拒的青春媚力,她的每一个狐媚和娇笑,都能冲垮男人的自制力。她的一双柔软的手在他的身上按捏、游走,当他弯下身子时,那尖挺的双乳便好像要从无领低胸的紧身衣里蹦出来,何伟光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全身就燥热起来,于是他的一双手也就在她的身上任意游走。
她就朝他笑一笑,她的笑很迷人。
他问:“在这里工作还满意吗?”
“不满意。”她故意一撇嘴,双手却没有停。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不满意?一个月能拿一千七八了吧?你可别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能吞象吗?你才是一头大象,我能吞下吗?”她便笑得格格的。
“你平时也给其他的客人做按摩吗?”他忽然问。
“既是我的客人能不做吗?这又怎么了?”
“那些客人规矩吗?”
她笑起来:“个个都比你规矩。”
他忽然坐起来,两手用力抱住她。
她便抓住他的两手说:“不要嘛。”
他有些不悦:“怎么了?我连那些客人都不如吗?”
“谁说不如了,你比他们好十倍百倍行了吗?我一个小女子,能说你一位县太爷不好吗?”她一脸很委屈的样子,“我在这里是经理,凭什么要去给人家做按摩,我能那么贱吗?”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何伟光便笑着哄她,“小艳,你真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看多了,你就腻了。”
“哪能呢,愿做我的老婆吗?”
她突然“噗哧”一下笑了,说:“你别哄我了,我哪有这个福啊!你家老婆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何伟光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了许多。他老婆在农行是有名的泼悍,他怕老婆在农行也是尽人皆知的。
她忽然想到一个笑话,便说:“有个怕老婆的人,一天为家务事又和老婆打起架来。他急了,就说:‘木桶三道箍,哪有婆娘打丈夫?’他老婆随口应道:‘木桶三道箍,老婆就要打丈夫!’说完又是几耳光。他没法,就往床下钻。他老婆顺手拿根竹竿,直往床底下捅:‘你有本事就出来!’他在床下缩做一团,边喘气边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你不会是这种男人吧?”
“好呀,你居然编出故事来损我。”他大声嚷嚷,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小艳,你要给我时间。”说着,手指又任意在她身上游动起来,而且越来越肆无忌弹。
她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睛,这时忽然像酒盅似的盈满了莫名的忧伤,她说:“你无非是叫我等,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我成老太婆了吗?我知道,我们这是没有结果的事。”
他还要辩说什么,他腰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忙说:“对不起,我要接个电话。”
“是你老婆打来的吗?”她问,眼里竟有几分嘲笑。
“不是,是我一个乡下的朋友,是工作上的事。”他说着便起身走到一旁去。
电话是长溪乡赵好好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何县长,姓周的到了红莲村调查。”
他立时警觉起来:“他去那里调查什么?”
“当然是关于水的事嘛,”赵好好说,“这还不是明摆着,要证明何求书记当年是瞎指挥,是为自己捞政绩不顾老百姓死活,而他周大兴才是关心老百姓的,说穿了,也不过是要为自己捞政绩,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
“查出什么没有?”
“没有,据村长长富汇报,村民谁也没有说。”
“这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吩咐道:“老赵,你一定要盯紧这个长富,不该说的就千万别说,该打点的就打点些。”
“知道了,何县长,这你就放心好了。”
打完电话,他的心情再怎么也没法好起来,躺到床上后便一言不发。前面电视机里,一对男女正相互搂着在床上翻滚,他拿起遥控器一按,便关了电视。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不痛快?”李小艳小心翼翼地问。
“今儿确实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你忙你的去吧。”
她看了他一眼,就一撇嘴扭身走出去了。
五十三
周大兴回到家已是很晚了,夏丽和儿子都早已睡下。
是夏丽起来给他开的门,夏丽有些责怪的说:“你这人也是,这么晚了就不用回来了,就在市里住一夜好好休息又有多大的关系?老是这么急急忙忙,不要命了?”
他就抬起脸朝她笑了笑,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嘛,一个零件也没少。”
夏丽就笑着嗔道:“你以为你还年轻,都四十岁的人了,你照照镜子,头上都开始长白发了,还不知道爱惜身子。”
“嘿嘿,有你替我疼着,我就知足了。”
“谁跟你嘿嘿,”夏丽装着很生气,朝他肩胛拍了一掌说:“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洗完澡就休息吧。”说着便进了洗漱间,替他放好热水。
一会,他洗完澡出来,夏丽对他说:“那个红莲村的事你就别管了。”
“为什么?”他一边穿上内衣一边问。
“那是何求书记蹲的点,干什么要去替人家擦屁股?弄不好,人家还会说你。”
“你怎么知道这事?”
“何伟光到这 里来过了,你没在家,他就对我说,他是管农业的县长,这事他有责任,请你相信他,他会处理好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你快去休息吧。”
他没动,叹一口气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老是 只考虑自己,就不为他人想想?”
她便笑:“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没人考虑自己,前人能总结出这么经典的话吗?”
他便有些惊异地看她:“这话,你不是曾经慷慨激昂地批判过吗?怎么,你也赞同这话了?”
“我赞不赞同是另一回事,要紧的是你们有不少官员就只会考虑自己。”
“这也是,”他说,“今天你要是也去那乡下看看,你也会生气的。”
“那乡下怎么了?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一走进村子,看到的已是满目凄凉,村民们连喝水也困难,一个个苦巴巴的过日子。一个官员,就为了自己的政绩,居然把一方老百姓搞得劳民伤财,鸡犬不宁,这就不能问责吗?”
“我说大兴,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何苦去跟人家拗着干呢?”她说。她当然了解他,他干起工作来就会忘记自己,就会忘命地干,她是担心他的身体,也担心他的安危。
他就也没再说什么,倒头便睡。
他也确实是太累了,一躺下 就打起呼噜来。夏丽瞧着他,心里便一阵阵的发疼。丈夫的睡相的确有些难看,内心的痛苦点点滴滴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黑圈包围着的眼睛上坦露着,只有嘴唇在蠕蠕地动,像是在叫她,又像是在叫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