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升迁对好些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谁都会感到欣喜若狂,可对于他,这一刻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些沉重,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四十七
经过三年艰苦奋战,水电站终于胜利竣工。
竣工典礼上,县里的大小头头们都来了,长洲市里的领导也赶来了。
樟木坳从未有这么热闹过,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会场上人挤得水泄不通,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像筑起两堵人墙,行走一步都十分困难。
还有不少人从四乡八村往这边赶来。
这是入秋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深蓝的天空上飘飞着几丝淡淡的白云,山野显得特别广阔。在太阳的照耀下,大地散发出潮润清凉的气息,阳光下显现一片新生的景象。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格外惬意和愉悦。
在接待室里,程林与周大兴挨的很近,程林对他说:“老周啊,这一仗,你干得不错啊,这在史志上都要记载下来的。”
周大兴忙说:“程书记,您可别这样说,我能算什么呢?这全是县委的正确领导,同志们的努力奋斗,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
程林便说:“话是这么说,这没错,但不能否定你自己的作用,年纪轻轻能主持这么一项大工程,很不容易。”
既然县委书记是这么说,他不好再辩驳什么,只好一旁陪着笑。
程林看着他,又说:“一名好的领导,不仅要注重实干,还要注重经常总结,认真找出成绩和差距,所谓经验,就是靠这么积累的。”
“是的,我一定会遵照您说的去做。”他说。
“不要说遵照,我只是在领导岗位上多呆了几年,有些体会而已,”程林笑道,“你年纪比我轻,前程无可限量啊!”
“所以,我得多向老领导学习。”他说得很谦逊,可也是实话。
这时,李小刚走进来,走到他身边说:“指挥长,何明光要找您。”
他便高兴地说:“是吗,快叫他进来。”转脸又对程林说:“程书记,何明光就是那位炸石被炸伤的村民。”
程林便问:“不知他的伤完全好了没有?”
“全好了,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回答说,“连脸上也没有落下疤痕。”
正说着,李小刚领着何明光进来了。何明光一脸的喜气洋洋,两只眸子洁净明亮,一见周大兴,便忙上前欢声叫道:“指挥长,叫我好找。”
周大兴笑道:“老何,什么事这么高兴?”
何明光忙递上一张大红请柬,兴奋得脸都红了:“指挥长,我要结婚了,喜期就定在后天,我是特来请您的。”
“嗬,这可是大喜事啊!”周大兴接过请柬,便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县委程林书记,他对你的伤情可是非常关心的啊!”
何明光便忙握住程林的手:“程书记,谢谢!谢谢县委、政府及时救了我,要不,我哪能会有今天!”
程林便也握住他的手说:“县委感谢你对电站作出的贡献。”
“嗨,我哪谈得上什么贡献,”何明光乐得就像小伢样,咧着嘴嘿儿嘿儿地笑,“程书记,我有个不恭之请,您可一定要来喝杯淡酒啊!我不知道您今天会来,未带请柬,就只能口头相请,您可千万别见怪呀!”
“呵呵!来,来,一定来!”程林爽快地应道。
何明光便瞧着两位领导,畅心畅意地笑。
这时,大会主持人来请各位领导去主席台上就坐,领导们这才一个个起身朝台上走去。
四十八
会后,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马杨留下来要找他谈话:“喂,老周,到你办公室里去,我有个事情要和你谈谈。”
两人便一同往办公室走去。
落坐后,周大兴问:“什么事?很重要吗?”
“很重要,”马杨部长说,“你们县的周常青县长到了退休年龄要退下来,经你们县委的推荐,市委常委的慎重研究,决定由你来接替他的工作,先担任一段代县长。”
“我能行吗?”他居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在他前面还有好些经验丰富的同志,怎么会轮到自己头上来呢?他说:“应该由比我更适合的同志来担当吧。”
马杨说:“周大兴同志,这可是市委和县委对你的信任,也是你自己的努力。”
“我知道,这是市委和县委对我的关爱和培养。”他说。
“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嘛,当然会有,我会尽力去克服的。”
“这就对了嘛!”马杨笑了起来,“程林书记是位很有能力,很有经验的领导,我相信你和他一定会配合得很好。”
他也笑了起来:“程书记是我的老上级,我在县委办工作时就是程书记一手一脚地教我的。”
“这就更好了,”马杨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祝贺你,周大兴同志!”
送走马杨部长,他仍独自一人呆在办公室里,他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也许,升迁对好些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谁都会感到欣喜若狂,可对于他,这一刻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些沉重,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能干好吗?”他问着自己,脑子里一会是一片空白,一会是像是被塞得满满的,理不出个头绪。他起身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窗门。这时,外面已起风了,风有力地灌进来,掠过他的脸颊,掀起他一头黑发。他就这么伫立着,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桩。
蓦地,他眼前又浮现出几年前程林书记领着他进山去看望灾民的情景。
那是山洪刚退,天空半阴半晴,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地上四处冒着缕缕水气,树上带着如烟的湿雾。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出声。
在村长的引领下,他们察看了被洪水冲垮的房屋、田园,以及牛棚、猪舍。爬上一个山头,便见好些个用塑料布、牛毛毡、门板、楼板等搭盖起来的雨棚,就像一把把各种颜色的破烂不堪的大伞撑在山顶的草坪里。棚里堆放着零乱的家具。女人们有的在带孩子,有的在忙着把湿透了的衣服、被褥拿到外面晾晒,男人们则或坐或蹲,闷着头抽烟,两颊的肌肉由于痛苦而不停地抽搐。
回来的路上,程林对他说:“你都看到了,我们的群众都很困难,可是我们没有听到一句埋怨政府的话,这是多好的群众!但我们有些干部,却总是斤斤计较个人的得失,有一 点什么就怨这怨那,比比这些群众,我们能不心感愧疚吗?我们天天喊要关心群众,可我们又给了他们多少关心,做了多少实事呢?今天,要立下这么一条原则:凡是只想着自己,不去关心群众冷暖安危的,不论是干部还是领导,就要评为不称职,严重的要就地免职。”
程林显得很激动,两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涨得通红……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那是乌石乡一村民上门告状,诉说因乡农电站与县电力部门闹矛盾造成数十亩水田干裂,严重减产的事情。他是办公室主任,便亲自带人去调查和实地察看,事情清楚地表明主要是一位主管农业的副乡长的责任。这位副乡长也找到他,做了检讨,并要求从轻处理。他如实的向程林书记作了汇报。
程林书记脸色铁青,来回地在房里踱着步子,然后在他面前站定,十分严肃地说:“你去问他三个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及时调解矛盾?你为什么自己解决不了问题又不上报?你为什么明知要严重减收而不采取措施?他如果回答不了,就撤了他的职,以后改好了,还可以当乡长。”
他忽然发现程林的眼里竟然有些湿润。
程林一仰脸,硬是没让泪水落下,很有感慨地说:“我们有些干部,为什么老是不能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心上呢?”……
他还想起一件事。有一位叫罗帅的农民企业家出身的干部,因他具有联系群众,为群众办事的好作风,县委决定让他担任一个山区的区长。他却因感到农村工作复杂,而再三不肯受命。程林书记便写了8个字:“为民办事,当仁不让。”叫他代表县委去给罗帅做做工作。罗帅看了程林书记写的字后,呆呆地怔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这才认真而又坚定地说:“周主任,请你转告程书记,看到他写的8个字,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区长我当。”……
想到这里,他心顿觉澄明,人也轻松了许多,他把程林看作自己的师长,在自己人生的路上,有这么一位师长引路,这就是最为值得庆幸的事。
四十九
周大兴回到政府大院,家里已完全变了样子,搬进了一套120多平方米的三室二厅的住房,打开门一看,里面装饰一新,且打扫得干干净净。夏丽上班还未回,儿子也在幼儿园,家里就他一个人。他便背着手,去各个房间转转,感觉很不错,然后坐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正想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门铃响了,他以为是夏丽接儿子回来了,忙过去开门。
拉开门,迎面望见的是后勤科的科长张涛。
“周县长,您好!”张涛一脸谦恭的样子,“房子您还满意吗?”
周大兴忙请他进了屋,笑着说:“很好,很好,老张啊,辛苦你了。”
张涛仍是一副谦恭的样子:“周县长,您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会尽力去办好的,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只管多批评。”
周大兴瞧着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楚的感情,他觉得这些人活得也太累,老是要看领导的脸色,要揣摩领导的心思,难道就没有自己做人的尊严吗?他又不便责备,便努力使自己笑容满面,使气氛变得宽松一些。他就说:“老张啊,这已经蛮好了。其实,领导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样,不会有过高的要求,也不应该有过高的要求,对吗?”
“这———”张涛不禁脸红了一下,忙说,“领导终究是领导,和我们当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是多了一只手还是多了一只脚?要真那样,莫不成怪物了?”周大兴打着哈哈道:“坐下,坐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张涛见他心情这么好,刚才的拘谨自然就少了许多,就也跟着笑了笑。
“我读过贾平凹写的一个叫《山中客栈》的小说,”他说,“这山道上就这一家客栈,这天客栈住满了客人,半夜时分又来了一批人,叫大家都搬出来挤到外面睡,说是地委书记来了要住房。大家就都搬到厅屋去了。有一个小孩觉得好奇,心想这地委书记是什么神奇人物呢?便爬到窗台上去看,一看,只见地委书记光着上身只穿条裤衩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咦!与其他人并没什么两样呀!”说罢就很响地笑起来。
张涛也很响地笑:“对对,是没两样,是没两样。”他竟而笑出了眼泪。
“老张,家里还好吗?”周大兴故意岔开话题,与他拉拉家常,心想这样要亲近些,人与人之间不必搞得那么紧张兮兮的。
“还好,还好。”老张说,身子却没来由地一抖,显然他未说实话,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周大兴看着他问:“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老张咽了口唾液,瞟了眼他,眼神却虚虚的,“没,没有……要说没有,也……也不实际。”
“是吗?那你说说。”
“是这样,”老张看了他一眼,说,“过去,乡镇一级‘七站八所’的人员大多是从农村雇来的,他们亦工亦农,拿的是临时人员工资,岗位虽然相当固定,但在他们不称职或财政无力承担时,乡镇政府还有权解聘。而现在,上级财政、税务、公安、法院、工商、农技、农机等等主管部门,不但要求下边增人增资,而且滥做好人,把原来的聘用人员一下子招工招干,正儿八经地纳起‘皇粮’,工资还上涨了一大截。这些增资费,上头只开空头支票,仍要乡镇财政去‘化缘’。”
这事他清楚,他在长岭乡当乡长时,就为这事头疼。
“从哪儿化缘呢?”老张继续说道,“还不是分摊下去,名目繁多地向农民要。我家里那边本来就不宽裕,这样一来,家家户户就是雪上加霜了。我家劳力不多,又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就可见不容易了。我知道,领导有领导的难处,我自己也是一名国家干部,应该体谅领导的难处,所以我一直憋在心里未说。”
“说出来就好,”他说,“这问题其实早就应该考虑解决了,就像人身上长着毒瘤,迟早都得动手术,但早一天动就比晚一天动要好,不然恶化了,就是不治之症。”
老张就变得高兴起来,说:“如果能够早日解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我替我们一家,不,是所有的村民向政府表示感谢。”
“你也不用感谢,这是我们自己的职责,应该脚踏实地做好自己应做的工作。这件事,下次开政府常务工作会议时,我会提交会上讨论。这事一定要解决,当然,政府也有一定的困难。”
“那是,那是,我能理解,你们一个个为了老百姓忙这忙那,也不容易,外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
“我不是叫苦,”他笑了一下,又说:“困难再大,政府也得扛着,不能把个大包袱甩给老百姓。”
“我也在想,‘七站八所’要那么多人干什么?乡镇一级机关本就人多,好些事乡镇干部兼管一下就可以了。”
“老张,这样吧,你只管放手去工作,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