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算?”陈鑫争辩道,“岳丈大人对岳母大人,酒壶对长相,而且还有个酒字,大家评评理,我没错吧?”
“没错,没错!”大家又是笑声一片。何伟光撑不住,把喝进嘴里的一口酒也笑的喷出来了。大家更是笑成一团。
吃过饭,服务小姐便又端上茶来。
鲁平说:“何老兄,在这里再休息一下好吗?”说着又对李小艳使了个眼色。
李小艳便袅娜着走过来说:“何行长,您别急着走,再休息一会,招待不周,您可得多加包涵啊!”
何伟光瞟了她一眼,便点头笑道:“好吧,客随主便,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李小艳便搀扶着他来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间,并随手关好门。
显然房间是经过了精心布置的,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铺着大幅的红色暗花地毯,一张宽大的双人席梦思床上,放着叠得整齐用白色被套套着的被子。
何伟光一走进房间,一双眼睛便兴奋得发红,那10只短而粗胖的手指竟而不知不觉地抖动起来,说话的声音竟然也比平时短促,他说:“小艳,这地方真好,要不是公务在身,我真不想走了。”
李小艳就嘻嘻笑道:“您就别走了嘛,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何伟光只觉着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全身止不住地起了一种热潮,便双手用力抱住她,一张脸就凑了上去。
李小艳用力挣脱开,又不失礼貌地一笑道:“何行长,您是喝多了,我给您倒茶。”
“我喝的不多,心里可不糊涂。”他说着便抱住她要往床上放。
她说:“您可是县领导。”
他说:“是领导又怎么了,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当领导的思想境界都要比我们老百姓高,不然,还要领导做什么?”
“好好,我说不过你。”
“您别谦虚,我知道当领导的都会说。”
“我是说男人说不过女人,”他有些狡黠地眯缝起眼,看着她笑道,“有个故事,说的是公共汽车上,一喝醉酒的男人撞在女人身上,女人大怒,‘你三条腿还站不稳!’醉男摆摆手说:‘算啦,我……不和你吵,反正……你……横竖都是嘴,’……”
李小艳竟然眼里淌出了眼泪。
何伟光就慌了,忙说:“别,别哭,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不关你的事,是我命不好。”
“怎么命不好呢?能说给我听听吗?”
李小艳就哽咽着说:“我家里穷,我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落下一身的病。我爸就种着那几亩薄田,您知道的,农村里人靠田土是变不来钱的,仅能糊住几张嘴,我两个妹妹要读书,都是要花钱的,我是长女,没办法,这才来这里当了服务员,还是个临时的。”
她说的是实话,她也的确是穷怕了,她们那个村子也实在是太穷了。不仅村民居住的房屋极为简陋不堪,耕地面积也十分有限。祖祖辈辈就靠一条弯弯曲曲,蜿蜒长绵的山路通往“邻邦“和外界,伴守着山地过日子是他们祖传的习惯生活方式。他们的生存,似乎处于一种焦急而又无奈的状态。日子,就像老太婆的纺线,变得绵长而又单调乏味。而且,穷是一方巧木头,生赌、生盗、还生淫,什么菌类都会繁衍,村里什么怪事儿都出过。
就说上屋场的何家妹子吧,与她曾是同学,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后来跟着人家去广州打工,两年后回来,却得了一身性病,老远就能让人闻到身上一种腥臭,原先一副挺青春挺阳光的模样,竟而糟践成像一个干瘦丑陋的老太婆,一个好好花季的女孩子就这样给毁了。
还有下屋场张叔的崽,一条牛高马大的山里汉子,三十来岁的人了却还未能娶亲,想婆娘都想疯了,大白天一个人脱得一身精光仰躺在村口的大路上疯唱:
单身郎来单身郎,
你看单身哥的床,
里头半边无人睡,
外头半边像麻瓤。
燕子黑了归屋梁,
麻雀黑了归破墙,
牛马归栏客归店,
单身无家归油房……
唱得凄凄惶惶,唱得汉子们鼻子酸酸的直想落泪,唱的单身女子不敢路过。
这样的事多了,她不敢再想下去,那双眼睛就显得十分哀怨,像是在寻求一种庇护,慢慢地,那眼里充满了莹莹的泪水,泪水就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何伟光眼睛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问:“你是想找一份稳当些的工作,对吗?”
“我能够吗?光想有什么用!”
“当然能,”他说,“我们银行有个招待所,你若愿意,我就让你去当个服务员,月薪八百,好好干两年,再让你当个部门经理,一月拿个一千两千的,好吗?”
她立时转脸望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真的?”
“这能假吗?我说了就作数,这个权力,我现在还是有的。”他说,两眼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便向他靠拢过来,就觉得他在她面前就是一座高高的山,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也许这只是一个梦,可这梦来得实在太快,快得让她觉得不真实,那双亮亮的灯火般的眼睛,便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忽然,她脸晕红潮,闭了眼睛,在床上躺了下来。
四十五
在这同一时刻,樟木坳工地上,人们正在进行紧张的决战。工地上空悬挂着几道长长的横幅标语:
“誓与秋汛争时间,安全优质地建好大坝!”
“红心壮志战大坝,誓与秋汛争高下!”……
人声嚷嚷,彩旗飘飘,的确让人顿生豪情万丈。
现在,大坝的清基扫障的第一步工程已经结束,正忙着安放外坡的基脚石。这樟木坳河下面是流沙层,必须用石块从老底砌上来,才能确保不怕秋汛水淹。眼看着秋汛一日日逼近,工地上实行了三班倒,人们日以继夜地干。
周大兴自是更忙,整日守在工地,困了,就靠着椅子眯一会眼,几天下来,人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吭唷,吭唷……”二叔领着山下村的村民正忙着从村后石崖那边把采下的石块运过来。二叔是村长,在村里很有威信,在他的带动下,全村的青壮劳力全都上了阵。
二叔走在前面,那紫檀木的杠子压得他肩胛上的肌肉隆起。
周大兴走过去招呼道:“二叔啊,你让我试试,看我也能不能扛得动?”
二叔笑道:“指挥长,您别试了,这不是你们当领导干的活,不用试我也知道您扛不动。”
“嗬,我没试你怎么就知道我扛不动?”周大兴说着就来抓扛子。
二叔便只得把杠子让给他。
周大兴抓过杠子放到肩上,居然路子走得正,脚下踩得稳。
二叔看的呆了:“指挥长,您也干过这种粗活?”
周大兴说:“没干过我能敢抓您的杠子吗?呵呵!”
两人的距离一下又拉近了许多,二叔高兴地说:“指挥长,我们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二叔,我已经很感谢你们的支持了!”周大兴看着他,忽然又问:“何明光他娘的病情怎么样了?”
“好多了,请来郎中看了,吃了药,遵照您的吩咐,我们已安排了人照看她。”
“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愈说就愈显得亲热。二叔和他抬着一块大石头,二叔走在他后面,右手使劲抓住那根用嫩竹篾结成的绳索,看得出,他是尽量把重心朝自己的肩膀上拉。
二叔告诉他,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山里居然涨了大 水,四到处都是水,无边无际的,而且很好看,水是蓝色的,变化无极,仪态万千,与以往的洪水不一样,洪水是浩浩荡荡的,会发出可怕的吼声翻滚着浊浪,像吃人的野兽一般。可这水也大呀,怎么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呢?他一下就惊醒了,然后就呵呵地笑了。是了,是了,这里要建电站,要变成一个大湖泊了!他就说:“周县长,您说说,我怎么就做了个这样的梦呢?”
周大兴就笑道:“二叔,您一定是盼着电站早日建成,是吗?”
二叔就也笑:“我们村子是不算小,可比起我们县就算小了,我想明白了,县里的事才是大事。”
周大兴说:“二叔,我谢谢您,谢谢你们全村子的人。”
二叔呵呵地笑道:“谢什么呢,谁都知道政府是在替我们办事。虽说电站还没有建成,但我昨晚做了那个梦,让我享了一次眼福,看到了过去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观呀!”
周大兴就很感动,噙着热泪,想说话,但嘴角抽搐了几下,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四十六
周大兴没日没夜地干,有人说他是个“事业狂”,还有人说他是个“拼命三郎”,人们说这话时,心里自是充满了对他的景仰。
这是一个星期天,他正在主持一个会议,突然,电话响了,李小刚轻轻地附在他耳边说:“县长,您的电话。”他说:“你问问有什么事,告诉人家我在开会。”李小刚说:“人家说事情很紧急,一定要找您。”他便起身抓起话筒,是家里来的电话,告诉他87岁高龄的老父病危,催他火速赶回去。他心里立时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捣着似的,眼前便闪出老人那张瘦黄的脸,那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字儿,清清楚楚,记录着他劳苦的一生。他两眼一阵发热,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极力忍住,没有停止会议,也没有向同志们声张,回到座位上仍是那么从容平静,他继续说道:“这是一场硬仗,一场恶仗,我们一定要打好。我县的经济发展已经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水电站的建设对我县的经济建设必然会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我们一定要团结奋战,坚持励精图治,坚持艰苦创业,既要让今人满意,又要让后人受惠……”他的话实实在在,入情入理,却又言辞铿锵、掷地有声。
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觉他的双眉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他是把千般柔情万般牵挂强行地埋在自己的心底。
部署完工作,已是深液,他这才匆匆地赶回去。
吉普车已经开得够快的了,只听见飕飕的声响,可他还是嫌速度太慢。只有这时候,他才让久憋在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到了家,父亲却已闭上双眼走了,他去得很安祥,闭着双眼,像是静静地睡着,又好像是在倾听什么。是倾听什么呢?是倾听儿子回来的声音?是在盼着和儿子最后说上几句话?
他望着老人那张瘦黄的脸,心里一阵刀割,一阵发热,他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身边,失声痛哭:“爹,我回来迟了!我是您的儿子,一个不孝的儿子,但我也是平阳的儿子,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儿子的!……”
这晚上,他没有睡,他就守在父亲的灵前。父亲过去的种种都一一在他脑海里涌现,在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长得很瘦,经常生病,常常让母亲守在床边暗自抽泣。可父亲却说他聪明,一来到世界上就懂事,就不哭不闹,就能看窗子上的阳光。父亲还说男生午时是吉祥的预兆。父亲用木料给他做了一辆小推车,让他坐在那做得极精致的车上,吱吱呀呀地推着他过石板桥,过田垅,去邻近的小镇玩。每次去镇上,父亲都要给他买糖吃,有时还给他扯回几尺蓝色新布,让母亲给他做新衣。
最让他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带他进山砍柴禾的事。那是第一次进山砍柴,天气很热,山上四处都是人多深的芭茅、灌木丛,人钻进柴草 里,没有一丝儿风,就像钻进大蒸笼里似的,热的浑身直冒汗。父亲便让他坐到树荫下,自己挥着一把砍刀疯砍。柴禾砍好了,父亲捆了两大捆,怕有一两百斤重,用一根竹扦担挑着,另捆了一小捆柴禾让他背上。去了镇上,把柴禾卖了,卖了一块五毛钱,父亲却买了一大捆毛边纸。
他不解地问:“爹,买这么多纸做什么?”
“给你练字用,”父亲说,“听话,以后要好好练字,将来比你爹有出息。”
回到家,父亲便告诉他写字。没钱买字帖,父亲便先写下两行字叫他照着写:
有益家国书常读,
无益身心事莫为。
当时,他对这两句话还不甚明了,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它其中的一些道理。
应该说父亲是他人生的启蒙老师,领着他一步步在人生路上长大……
他想着这些,心里便有种刀绞一般的剧痛,立时便泪流满面。他抱来一捆钱纸,然后在父亲的灵前点燃,那火焰的炽热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祈求父亲的亡灵能够平安、幸福。当然,他不相信人死了还会有亡灵,但他执意要这么做,也许这样,心才会稍安一些。
黑色的纸灰肆意地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