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编辑室里看阅稿件,看到一篇写某个乡如何指导农民科学种田的文章。我的注意力就怎么也集中不到稿件上来,老是跑神,老是在想,你这会儿在乡下,是否也在田头与农民一块搞科研呢?已是九月了,晚上变凉了,你会注意加减衣服吗?……当然,你已不是小孩,这些都用不着我担心,可我就是老放心不下,心里老是牵挂着。
有人曾叽笑女人最易钟情,我以为,钟情有什么不好?深情正是对悠悠天地、氲氤苍生的一种人类最高级的心灵感应,唯深请无悔,方能合奏出人与人、人与自然相遇时的美妙乐章。我想,你一定会赞同我这一观点的……
第3封信,是她写的一首诗。她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这诗写的居然让他很感动:
绿色的太阳风,曾唤醒甜蜜的种子,
七彩雨,曾萌发爱情的嫩芽。
迎着春风,
歌唱生命的绿色;
顶着秋阳,
把一片片红叶编织绚丽、多情的山野;
啊!火红的枫叶,
点燃了我心中无尽的思念。
他读着读着,眼睛就居然有点涩,有些湿润,全身就燥热起来,胸口像着了火似的辛辣。……
他就这么想着,从一件事又跳到另一件事。
不知不觉,无就亮了,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擦亮了宿舍的窗棂,城市的轮廊已清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
夏丽早已起床,正站在窗前对镜梳妆。那俏丽的脸上,涌起了一层红朴朴的轻云;那双眼睛分明在笑,笑得很甜,很温柔。
他看着她,心情就变得轻快起来,止不住说:“阳光真美,人真美!”
她俏皮地嗔道:“你又发诗兴。”
他说:“不,你本身就是一首诗。”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里,离真实太远,远得难以置信。
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秀发。她看他一眼,笑嘻嘻的,弯弯的笑眼竟是那样黑茸茸地喜人。
早晨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很温馨。
二十六
简陋的宿舍,从此已成为他俩共有的家。
这个家虽然简陋清贫,可它从此容纳下他们的缠绵情意,容纳下他们的奋发热力以及他们的奔忙带回的满身风尘。
有人说,家是一个宁静而又温馨的港湾,这刻,周大兴忽然又想到了这一美丽的比喻。
夏丽依靠着窗子在读泰戈尔的诗:
你的阳光射到我的地上,整天地伸臂站在我门前,把我的眼泪、叹息和歌曲变成的云彩,带回放在你的足边。
你喜爱地将这云带缠围在你的星胸之上,绕成无数的形式的褶纹,还染上变幻无穷的色彩。
它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飘扬、温软、含泪而黯淡,因此你就爱惜它,呵,你这庄严无瑕者,这就是为什么它能够以它可怜的阴影遮掩你的可畏的白光。……
“怎么,你也喜欢泰戈尔?”他问
她笑道:“跟了猴子学爬树,跟了公鸡学打鸣,这还不是跟你学的!”
“好啊,你变着法子骂人。”
“我骂人了吗?”
正说笑着,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朝这儿走了过来,笑着大声喊道:“小周哇,夫人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告诉我们一声?”
周大兴忙从屋里走了出来,只见来人是姚副县长和李副县长,便笑着说:“两位县长快屋里坐。”
姚李两人便跟着进了屋。周大兴说:“对不起,屋里乱糟糟的,惹两位见笑了。”便又给夏丽介绍道:“夏丽,两位领导看你来了,这是姚县长,这是李县长。”
夏丽便笑着说:“姚县长好!李县长好!”
姚县长打量了下房子说:“小周啊,你这房子小了,我叫后勤给你们换过一套大点的房子。”
“别别别,”他忙说,“机关里房子紧张,我们就两个人嘛,也住不了多少地方。”
“你呀,”李副县长一旁笑道,“你算过吗,一加一等于几?”
夏丽就飞红了脸:“不来了,你们当领导的就喜欢欺负人。”
姚、李两人就呵呵地大笑。
他俩走后,管后勤的张涛科长就急匆匆地赶了来,满脸谦恭地说:“周县长,都怨我,是我工作的失职。”
他笑着道:“没有什么不妥的啊!这么吧,我知道机关里缺房的干部还不少,先解决真正有困难的户子吧。至于我嘛,以后再考虑吧。”
张涛 就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陪着笑说:“这……不,不好……”
“怎么不好?好了,你也别自责了。要说是谁的责任,应该是我们,是我们没有把全县的经济抓好。以后经济搞好了,住房问题就都会解决好的。”
“周县长,要都是您这样的好领导,我们下面的人就好办事了。”张涛就很感动。
接着,李小刚开着车子来了。李小刚说:“周县长,我先送嫂子去广播局上班吧。”
“小刚,这就谢谢你了。”他说。
李小刚笑道:“周县长,您怎么对我也客气起来了?”
“好,好,不客气,不客气。”他笑着挥着手。
他正要去办公室,这时,办公室的鲁主任、政策研究室的王主任、信访办的唐主任……等一个一个像走马灯似的来了。
他进退不是,只得热情招呼。
一个个叫着:“周县长好!”
也有人叫着:“周县长,您把家眷接来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我的确是刚才知道的,没有去接嫂子,真对不起啊!”那样子,显得十分的愧疚,就像犯了一件十分严重的错误似的。
还有的叫道:“周县长啊,早就听说嫂子是女中能人,可惜无缘得见,今日可是荣幸,真能见着嫂子了!”笑得一脸的灿烂。
楼梯间就挤得很热闹。
人家都伸出双手同他握手,他自是也得伸出手去,可他手里提着包,不知往哪里塞,一时便手忙脚乱。偏偏人家又争着要同他握手,又不能怠慢了人家,忙伸出两只手去,包就“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鲁主任忙弯腰拾起包,用手拍打两下,又嫌沾了灰尘拍打不干净,便用自己的衣袖去揩抹。
周大兴忙拦住:“就一只包嘛,别把衣服弄脏了。好了,谢谢各位来看望,上班时间到了,大家都请回办公室去吧。”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夏丽咬着嘴唇只是吃吃地笑。
好容易走出院子,周大兴长吁了一口气。
二十七
周大兴下班回到家,夏丽也刚好到家。
周大兴忽然觉得很疲惫,就把头搁在沙发椅背上坐了下来,闭了眼睛。
“你干吗这个样子,不高兴吗?”她问。
“要是每天都这样,还能不把人折腾死吗?”他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一旦成为了领导,就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呢?”
“我看这不叫麻烦,这叫演戏,”她笑了笑说,“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咧,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他忽然睁大两眼问:“呃,夏丽,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好像能洞察整个世界似的。”
“是吗?我有这个能耐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说,“我在报社里,又在省城,自然见的就不比你少,听的也就多了。”
“那你快说说,见到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
“比如今天的演戏啊!我可是见的多了,”她说,脸一下变的很严肃,“我听一个领导说,他说人情法则,拍马法则,见风使舵法则……这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想出人头地必须学会的基本生存技能。”
“这当真是领导说的?这话他也敢说?”他有些吃惊地睁大眼。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是说人家是领导。”
“你以为当领导的就没人有正义感了?”
“当然不是。我是说,能够看到这一点,这就说明他至少心里不糊涂,澄明得像面镜子,”他说,“糊涂官员却是大有人在。”
“你呢?不会犯糊涂吧?”她瞧着他,笑得直抖肩膀。
“我想,我会努力使自己不糊涂,至少不会像刚才那样去演戏。哎呀,不说这个了,你刚来,何必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的。”
“好吧,我去做饭,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也去。”他说着袖子一挽。
夏丽却猛一下推了他一个踉跄:“去去去,你只管去一旁歇着。县长大人,有小人代劳,还不满意吗?”
“哟,这是不是你刚才说的,叫什么拍马法则?”他冲着她,快活地大笑。
她便也开心地笑,笑起来脸上能摘下一朵花,很迷人的。
一会,夏丽便把饭菜全都搞好。
周大兴一边吃饭一边说:“真希望不再有人来打扰,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夏丽也说:“的确是烦,这么多人赶到家里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结果是什么事也没有。”
“中国的官员就是应酬太多,要是能有一个制度,废掉一些繁琐的应酬多好。”
“很多人还以为当官的好轻松,其实是没做过和尚就不知道和尚的难处。”
周大兴一听,便忍不住“嗤”地一声喷笑了。
“笑什么笑?我说错了吗?”她问。
“你怎么想到和尚了呢?你知道和尚的难处了?”
夏丽想想,便飞红了脸,夹了一筷子菜往他碗里一塞,瞪他一眼道:“吃饭!饭还筑不住嘴吗?”
这是个暮秋之夜。
夏丽依偎在他的胸前,拉着他的手,轻声说:“我有了!”
“是吗!”他使劲地拥抱着她,动情地说:“这个正在你身上孕育的生命,一定是一个美好的生命。”
她微笑着,满脸漾溢着母性的温柔和喜悦。
他把耳朵轻轻地贴在她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听听这小生命的歌声。”
“傻瓜”,夏丽格格地笑道:“小家伙还这么小,哪会唱什么歌呢。”
他说:“他在唱的,但要用心去听。我觉得人类之爱,自然之爱,都在这里凝聚着。”
一股甜蜜的春风灌进了她的肺腑,她用雪白如贝的细小门齿,咬住红红的嘴唇,抑制住发自内心的欢笑。
他又说:“你在怀孕的日子里,一定要心情愉快,一定要多看大自然的美好风景,那是一种音乐般美的胎教。”
她点着头,眼光便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柔和:“为了我们的希望,我会每天高兴的。”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忽然又说:“我想起一位诗人的一首诗,就像是专为我们写的。”
“是吗?你念念看。”
她那明亮的眸子便盯着他,鼻翅微微颤动着:
夜晚,此时
也是一种生动的美丽
你坚实的胸膛
是我温暖的家园
这美丽的情节
星星凝眸忘记了疲倦
寒冷的夜风
被一些温情的话语烘暖
我们还需要向上苍祈求什么吗
如果让我一生在你的臂弯
他说:“我把这诗改一下。”接着便贴着她的脸吟诵起来:
每天
都是一种生动的美丽
你温柔的胸怀
是我温暖的家园
星星凝眸
记录着相爱的日子
爱,在我们共同建造的家
不断地升华……
夏丽抬起那双细长的眼睛,乌黑的眼珠从浓密的睫毛下对他望了一眼,温柔地笑了,她的两颊立刻闪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同时,眼里滚下一对晶莹的泪珠。
二十八
夏丽日渐变胖。
她开始挺着大肚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起初,她感到害羞;后来,感到吃力;再后来,她感到作为女人她真正地成熟了。她总是自豪地端详自己的身姿,寻找昨日的倩影。
这天晚上,又有人敲门。
“谁呀?”周大兴在屋里问。
“周县长,是我。”是鲁平的声音。
周大兴忙打开门说:“鲁乡长,怎么这么晚来了!快屋里坐。”
“嘿嘿!”鲁平满脸堆笑地说:“周县长,恭喜啊!这是两条鲤鱼,给嫂夫人安胎的。”
周大兴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两条鱼和一篓子鸡蛋,便说:“老鲁啊,你这就不对,你要来干嘛要送东西呢?”
“就两条鱼,这能算什么呢?周县长,您就别推辞了。”
周大兴要掏钱,鲁平赶忙拦住:“别别,周县长,就两条鱼,这不犯纪律,我还嫌拿不出手咧,嘿嘿!”说着便放下东西转身走了。
“呃,老鲁!鲁乡长———”周大兴忙追着喊,可鲁平蹬蹬蹬几步人早已走远了。
周大兴只得回房,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会,何伟光也来了。
何伟光进屋便说:“周县长,恭喜啊!嫂夫人的肚子愈来愈大,我看一定是个小子。”
周大兴笑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生男生女都一样嘛。”
“是一样,”何伟光便也笑道,“如今生个女儿还好些,女儿就比儿子孝顺。”转头又问夏丽:“嫂子,你说对吗?”
夏丽很文静的嫣然一笑:“对对,女儿就比男儿好。若是生个小子,可千万别像他,一天到晚不顾屋里。”
“嫂子你这就冤枉人了,”何伟光忙说,“周县长对待工作是非常敬业的,这在县里可是有口皆碑啊!他这叫公私不能兼顾,不完全对,恰切地说是公而忘私。”
“你就别夸他了,再一夸,他就会摸不着方向,连家门口在哪儿也分不清了。”她笑了笑说。
周大兴就说:“我清楚自己,我可是一无所为啊!”
“是吗?这‘无为’可有个讲究。”何伟光忙接着说。
“什么讲究?”夏丽好奇地问。
“比如说老子吧,”何伟光说,“老子主张‘无为’,是承认有某种物质存在,不过无声无息,无影无形而己。比如剑法号称‘无为’,是指剑法形如流水,遇阻而转势,矫夭变化,不可示形。比如庄子……”
“老何,你就别说了,”周大兴打断他的话道,“你再这么说,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何伟光的笑容一下就僵在脸上了,不知道是该收回去,还是该继续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