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结了多少辈子了,两家杀了多少人谁能算得清谁欠谁的?路上要是知道你跟着,你不杀我我还要杀你呢我也怀了一肚子仇恨啊!我的族人我的父母都被狼山的人杀死了,我不该报仇吗?可是事后想想值得吗就为了争夺那条大峡谷大家杀得血流成河断子绝孙,眼下倒好大峡谷还卧在那里谁也不争不抢了,大峡谷还荒着成了大坟场,人死在那里无声无息了,你知道不知道羊山在笑狼山在笑大峡谷也在笑,笑两山的人那么愚蠢,谁都想做大峡谷的主人把它据为己有可是大峡谷还是大峡谷它谁都不属于,大峡谷不知有几千几万岁了和天地同寿人生不过百年想把它据为己有不是太可笑了吗?我能活下来是我的造化,你能活下来也是你的造化,你干吗要杀我,我干吗要杀你,上辈的仇还要结下去值得吗?是的是的你这几年有很多机会杀我可是终究没杀,相反倒帮我几次,是因为你喜欢我,你不用掩饰,我看得出来,你总在暗中帮我有时又给我制造一点麻烦,你不必这样躲躲闪闪的,你应当早说的,当初从东北大森林来的路上就应当说,后来我进了石洼村,你更应当说,你不如他们三兄弟爽快,他们喜欢我就在当晚把我睡了三兄弟轮着来,他们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你只把我看成仇人。他们看中了我的身子,我的乳房,我的大腿,我的女人的物件,不错他们粗俗,他们可恶,他们霸道,他们像野兽一样干我,可是他们真实,他们用他们的行动表明他们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女人的身子。可你呢,你老是想着这是仇人的女儿你一次次错过了机会你落了后手,你还生气恼我恼他们三兄弟最后恼你自己就跑来杀我,你算什么男人大山里的男人决不是这样的。你高傲自负,以为自己了不起不愿屈就跟我开荒种地你看不起我的伙计们,看不起一切人,可我要说你不如他们,他们和我一起开垦这片荒原种出了粮食你懂吗?什么叫粮食那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生活在大山里吃兽肉长大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和伙计们生活得很快活我讨厌什么羊山狼山讨厌仇恨讨厌过去的一切,我把过去的日子全扔了,我只崇拜土地!你懂吗?土地!你天天在荒原上在土地上行走可你不懂得土地,土地里能长山,长森林,长草木,长庄稼,长万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土地是世上真正了不起的东西和天一样了不起,我心里只装着这些你还记着什么狼山什么仇恨什么大峡谷,什么仇家的女儿,要来杀我,你干吗要杀我?你从东北一路跟来不杀我这几年在荒原不杀我现在又想起要杀我了,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了,你是得不到我才要杀我的,你当我不知道哇!得不到我你怪谁?怪你自己!……黑马你站住,你回来你去哪?你是个杂种,你是个胆小鬼!……
黑马跑了。猛转身。
草儿洼的夜,秋风秋雨悄然而至。
茶披一件衣裳走进来,柴姑正呆呆坐着。
茶说:“柴姑,你把他骂得太厉害了。”
柴姑一下扑到茶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茶拍拍她的头:“他还会回来的。”
柴姑哭得更厉害:“他不会……回来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他?”
“他是唯一让我动过心的男人。”
“你去找他吧?”
“找他?”
“嗯!”
柴姑叹一口气,坐起身。外头雨声簌簌。
“我不会去找他。”
“为啥?”
“不为啥。”
茶弄不清柴姑到底在想什么,想劝又不知如何劝,一时闷住了。
柴姑说:“你去睡吧。我想静一会儿。”
茶扶她躺好,又盖上一条薄被,这才反身掩门出去。柴姑心里一阵感动。她想茶真是个善解人意知道疼人的女人,她的耐性和细心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茶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小喜子仍在那里等着。他是尾随在黑马身后走来的。黑马一进草儿洼的篱笆墙就被他发觉了。伙计们走后,小喜子一直十分警惕,他已经不再是过去光知贪玩儿任性的小喜子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这些天一直是白天躺在羊圈里睡觉,天一黑就四处察看,一杆猎枪背在身上。里头装满火药和铁砂,随时都可以拿下来开枪的。
那时小喜子正伏在暗处,突然发现一个人从篱笆上拨个洞钻进来,他距他约有几十步远,那个人并没有发现他,他站在原地打量一圈,便径直朝老石屋走去。小喜子已经把枪取在手里,疾步跟上,这时已离得很近了。在进石屋之前,黑马又回头张望了一眼。小喜子一下就认出来了。他有些奇怪他来干什么。但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根据过去的交往,他不大相信黑马是来害柴姑的。他知道他是来找柴姑约会的。他对黑马的印象不坏,柴姑能爱上他算是好眼力。他不能确定他们是第一次约会,但干吗不公开来往呢?小喜子还是存了许多疑惑。他没有惊动他,闪身进了茶的屋子。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茶,茶吃一惊,说不会是来害柴姑的吧?小喜子说等等看。两个人就悄悄躲在门后听。两人的对话让他们莫名其妙,原来他们是一对仇人又是一对恋人,而且都是从东北大森林来的。柴姑一向不说她的身世,别人也不敢问,这下他们约略知道一点了,柴姑原来有这么深的伤痕,这么大的仇恨。
茶回到房间,小喜子赶紧问她:“柴姑没事吧?”
茶说:“看样子她怪难过的。”
小喜子说:“要不,我去把黑马追回来!”
茶说:“别!他们的事说不清,咱们还是不要掺和进去。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小喜子想想,也的确深浅不是,一时无语。他看看茶,茶也正看着他。刚才茶是披一件褂子出去的,上身裸着,从褂子里隐现出半边乳峰。她因常为朵朵喂奶,虽缝了胸褡却从来不戴,这时被小喜子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拉拉褂子遮住了。小喜子却冲上去一把又把褂子扯开,张开手抱住她说茶姐今夜我不走了。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睡在一起了,尤其没整夜睡在一起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喜子都是完了事就走,从来没和茶温存过。自从知道梦柳失踪的事情后,小喜子一度极为消沉,失去了往日快快乐乐的样子,见人很少说话,只一个人闷在羊圈里,或赶了羊群去野外。看见茶时尤其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对她伤害得太厉害了,很久以来,他的情感系在梦柳那里,只把茶当成泄欲的工具。现在再回到茶的身边,就显得很没趣。他想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欺负她了。他希望她能怨恨他,从此不再和他来往,那样反而好受一点,也是最公平的。
但茶显然并没有计较,更没有嘲笑他。茶已经从柴姑那里知道了梦柳的事。那天夜晚,茶拉开羊圈的门,钻进小喜子的被窝。小喜子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主动来找他。即使在过去,她也从没有主动来过羊圈的。小喜子伏在茶的肩上哭了,小喜子说茶姐你应当恨我。茶说小喜子你别孩子气了,我从来就没有生过你的气,你喜欢那个小姑娘没有错,说不定日后你会找到她的。你啥时找到就啥时把她接来,我给你们成亲,我不会生气的,也不会再烦你。可眼下你不能老像个闷头鸡似的。你要是还想要我,我会像以前一样给你,光要我的身子也行。我不要你别的,只要你高高兴兴。那晚小喜子没有要她,他感到无地自容。后来茶又去过几次,小喜子才渐渐恢复常态。这次要住在这里却还是第一次。茶无法拒绝,而且是她盼望已久的。可今天偏又碰上黑马和柴姑的事,她觉得万一让柴姑听到了不好,她会更加难过的。茶正犹豫着,小喜子已经把她抱上床去。
腊再次回到黄口镇,已是疲惫不堪。连日奔波把他累垮了。他要在这里歇息几天。顺便打听一下消息。在七棵树没有找到女儿,他有些不甘心。
镇上人还在忙着修寨墙,一天到晚轰轰烈烈。腊没有住到黄烟袋的店里去,他隐隐感到这个老狐狸不会帮他什么忙,就在镇子东头一家小客栈悄悄住下了。
这家客栈距镇子一箭之遥,孤零零的,有一天寨墙修好了,将把它隔在黄口镇之外。名字起得也怪,叫“开一天”。开一天客栈一个小院,仅三间客房,但收拾得极干净,院子里有几棵紫藤,上头还挂着已经枯萎的葫芦秧,几只半干的葫芦吊在那里,看来是让它继续风干才没有摘下的。客栈很冷清,附近黄口镇上轰轰烈烈的壮举,似和它毫无关系。店主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妇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
老妇人首先看到腊牵一头大黑牛进来,忙回头喊一声:
“文君有客人来了。”
叫文君的女子正在修剪紫藤,转回头时,手里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冲腊笑笑,把剪刀递给老妇人,走来接过腊手里的缰绳,把大黑牛牵到墙根,拴在一棵枣树上。老妇人已拿过一张小凳放在紫藤下一张小方桌旁:“客人请坐。”忙着去屋里提茶时,年轻女人已端来一盆净水,里头放一条毛巾,端到一张小石桌上,笑盈盈地说:“客人请洗把脸吧,我去给你收拾屋子。”说着转身去了一间客房。
腊弄不清她们是母女,还是婆媳关系,却从一进院就感到一种文雅之气,不像一般客栈粗俗,就生了几分拘谨。洗过脸,拍打几下身上的尘土,坐到方桌前,老妇人已冲好茶,说:“客人先用茶,在院子里稍歇一会儿,屋子就收拾好。”一边陪坐一旁,慈眉善目地看着腊说:“客人从远路来?”
腊忙说:“打扰你们了。”
老妇人笑道:“来的都是客,说不上打扰。只是小店简陋,不嫌弃就好了。”
腊说:“老人家,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妇人说:“就俺婆媳两个。”
腊“哦”一声,不便多问,端起茶喝了一口,心想这里近于荒郊野外,两个女人不怕有歹人侵扰吗?怪不得客栈叫“开一天”,怕也只能开一天算一天,随时都会关门的。
腊终是纳闷,又问:“老人家,你们这店开了多久了?”
老妇人笑道:“你是看见‘开一天’几个字了吧?俺们是开一天算一天,也不指望它赚钱。客人有钱就留几个,没钱起来赶路,谁也不能背着床外出,你说是不?俺这店哪,还是当年老先生起的名字,算起来也有五十年喽。”
腊吃一惊,抬起头看看老妇人,老妇人依然慈眉善目,平静如水,仿佛五十年只是眨巴眼的工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腊相信,面前这位老妇人定有不寻常的经历,五十年,世上发生过多少事啊!一个开店的老妇人,更不比寻常村妇,南来北往的客人,砍杀劫夺的土匪,都在这里走马灯一样过往。这位老妇人却依然一副常态,叫你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实在叫人费解。
不大一会儿,叫文君的女子已收拾好屋子,腊住进去,房间虽不大,却干净整洁,被褥都是刚拆洗的。文君跟进来,笑盈盈说:“客人还满意吧?”
腊连说:“满意满意!”
文君说:“你先歇着,我去做些饭菜,不知客人想吃点什么?”
腊说:“随意吧。吃点东西我要睡一觉。”
文君点点头走出去,转身间,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开来。二十六七岁的女子,依然是二十岁的体态,人如其名,文静娴雅,落落大方。腊暗自称奇,想不到这乡野小店两个女人如此不俗。
当晚,腊草草吃点饭,喝点酒,上床歇息前,文君又送来洗脚水。腊忙不迭接过,说:“不怕姑娘笑话,睡前一向还没洗过脚呢。”文君笑道:“洗洗脚睡觉香,洗吧。”说着又出去。待腊洗好了,又要进来端脏水,这回腊不好意思了,坚持自己端出去泼了,再三道谢。文君接过空盆,笑笑说:“不算什么,客人歇息吧。”
腊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傍晚醒来时,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在床上拥被坐了好一阵,才想起是在客栈。猛听远处一声牛哞,一拍脑袋心想糟了,大黑牛一定饿坏了,忙跳下床奔出去,院子里并没有黑牛的影子,见老妇人正在院子打扫,急吼吼问道:“老人家!我的大黑牛呢?”老妇人也不搭言,笑着往院后一指。腊冲出门转到院后,见文君正牵着牛慢慢走来,大黑牛肚子圆鼓鼓的,随在文君身后,一副悠然模样。显见得刚放牧归来。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
文君见腊来了,说:“客人这一觉好睡!”
腊说:“也就一天一夜吧。”
文君笑起来:“哪里是一天一夜,整整两天两夜呢。”
腊说:“是吗?我真是睡昏头啦!”
文君递过缰绳:“给!以为大黑牛让人偷走了是不?”
腊笑道:“多谢姑娘照料!”接过缰绳,文君已笑着前头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