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店里并无客人来,仍然是腊一个人。腊想这婆媳俩靠开店生活真是不行呢。饭后,腊没有急于离开厨房,和婆媳俩闲坐,问起她们的生计,原来院后还有一块田,种些粮食蔬菜,养些鸡鸭,也就够用了。好在两人费用不大,日子倒也从容。腊本想再问她们家中男人事的,又觉唐突。老先生何时过世,儿子又怎么不在家,死了还是在外谋生,这些话题想必常有客人问及,她们回答得也厌了。这时就不愿主动提及,不好多问,说不定触及人家疼处,就惹人嫌了。奇怪的是她们也不打听腊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这的确和她们无关,但照一般情理,这种闲话场面是会随便谈起的,并无不妥。她们不问,便也是一种处世谨慎之处,两个女人不愿多打听什么,唯恐卷进什么是非,徒惹麻烦。
但腊是有心事的,就把自己如何外出多年,如何回来寻找女儿,如何家中被烧梦柳不见踪迹的事慢慢说了,说得声泪俱下。两个女人也跟着唏嘘抹泪。文君睁大了一双美目,愣了许久似有话说,可是看看婆婆又咬住嘴唇。老妇人劝慰道:“客人不必过于难过,死生有命,一切都由天定。你女儿说不定流落哪里,有一天会父女团聚的。”文君接过去说:“客人不要太着急,慢慢打听,终会有下落的。”
腊已偷眼看到文君先前的表情,心里急得不行,就想把文君拉到一旁问她是否知道一点什么。但碍于老妇人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看得出,老妇人是个极谨慎的人,文君也不是那种狂言少妇,太急了反把事情弄糟。看来只能慢慢来,在这小客栈多住些日子,瞅机会再打听。他相信这小小客栈会有八面来风,说不定真会从这里打听到梦柳的消息。
腊不敢追问太急,就故意把话题岔开说:“镇上在修寨墙,日后就安全多了,你们这个小店不是就隔在外头了吗?”
老妇人笑笑:“俺两个妇道人,又没啥钱财,外头里头还不是一样。”
腊说:“在寨里总归安定一些。”
老妇人说:“俺们清静惯了的,不想凑那热闹。”
腊说:“听说是黄烟袋牵头修寨墙的?”
文君说:“那个老东西怕人杀他!”
老妇人瞪了文君一眼:“多嘴!”转脸对腊说:“黄掌柜也是一番好意,造福桑梓呢。”文君却在那边做个鬼脸,表示不屑。
腊装作没看见,心里越发觉得这婆媳俩有意思,文君年轻,到底不比老妇人曾经沧海,看来再聊下去就没趣了。腊告辞出来,从井里打一桶水饮了牛,又帮这婆媳俩把水缸打满了。文君在院子里看他忙,笑着不动。老妇人笑骂文君:“这丫头,怎么让客人干活!”文君说:“我不也帮他放牛了吗?”腊笑着说:“无妨,闲着没事干,正好动动筋骨。”
当晚,腊辗转不能入睡,一则女儿的事让他牵肠挂肚,二则连睡两天两夜,再无睡意。窗外一轮明月高挂,泼来几片冷冷的光,腊索性拥被坐起,靠在床头。被子是用皂角洗过的,有一股好闻的气味,这么干净的床铺,他只在成亲时睡过几天,以后就老是油渍渍的。老婆不是那种爱干净的女子,衣裳被褥都是脏得发臭了才洗,腊说你不能勤快一点吗,一个家弄得像猪窝!她说我又没闲着你看不见我忙得很吗?她的确没闲着,就是做事特别慢,丢三落四,洗碗忘了刷锅,缝被忘了缝角,有一次吃饭居然吃出一根针来,气得腊把她狠揍一顿。老婆从来没有个笑脸,老是气嘟嘟的。像文君这样轻盈盈笑着的样子,对腊来说,完全是一种崭新的感觉,女人原来可以这样无事笑的,笑得男人一身松快,扛头牛也不知重。
文君和婆婆同住堂屋,文君在里间,婆婆在外间。
外间点一盏油灯,婆媳俩坐在灯底下看书,一人看一本,头抵头。婆婆看《儒林外史》,文君看《镜花缘》。其实这书她们都已看过多遍,还有箱子里那一大堆书,都是老先生留下来的,她们都看过。只是闲来无事,却也百读不厌。
老妇人戴个老花镜,看得吃力,加上文君的头老往婆婆怀里拱,老妇人有些承受不住了,于是抬手拍她一巴掌:“死丫头!你想把我累死?”
文君“哧哧”笑起来,索性放下书本,一头拱进婆婆怀里,撒娇说:“我想让你搂着我嘛!”
婆婆说:“不害臊,这么大个人了。让你嫁个人你又不愿,守着我这把老骨头有啥趣?还是找个如意郎君走了吧!”
文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娘你赶我走,没有哪个男人让我看中。婆婆说你也守了十年啦,对得起死鬼了,我都想得开了,你还想不开?老想着那个死鬼,就不会让哪个男人往心里去。文君哭起来,说娘别说了等你百年之后我再改嫁,我不能扔下你不管。婆婆说我要活一百年你也成老太婆了谁还要?文君又笑起来说不要就不要我还不想嫁呢!婆婆说好了好了别光嘴硬,想汉子还不好意思说,你别瞒我这事我懂我也是过来人,当初你公爹死的时候,我都四十岁了,还想男人呢何况你才二十几岁。文君从婆婆怀里抬起头笑道娘你老实说想男人是个啥滋味?婆婆就在她腮上扭了一把说你这死丫头还来问我你不知道哇!文君越发撒泼把婆婆晃得东倒西歪,说我就是叫你说,你自己别问我,说嘛说嘛!婆婆被缠得没法叹口气说,男女人之大欲,圣人都说食色性也,还能不想?只是咱们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不像一般村妇猫叫春似的满野地喊。其实还不如她们索性撕破了脸心里畅快,只碍着一点脸皮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反苦了自己。
那些年你公爹死了我独守空房,有多少男人敲门,我愣是不开,心里却想你们咋不撞门呢,把门撞破了不就进来啦?可他们也碍着我是大家出来的女子,不敢过分造次,敲门不开就走了。他们一走我就在屋里哭,独守空房一个空字说得也绝了,少个男人一屋子空空荡荡,不管屋里有多少东西心里都是空的,腿空腹空胸空手空连头都是空的,恨不得抓个枕头搂怀里,那滋味一夜夜难熬呢。并不是婆婆对你公爹不忠不贞,他活着时,在外当私塾先生也是十天半月不归,没有过二心,只是想他盼他总有盼头,人一死再也无处盼就显出一个空来了。你看那《古今小说》里多少名门闺秀耐不得寂寞,做出偷情云雨之事,其实可怜,若论人性天伦,实在比不上寻常百姓家。咱们虽是书香人家,到如今也已破败零落,形同市井百姓了,何妨效那桑间濮上之风?不是婆婆引你学坏,实在是婆婆不忍看你容颜日衰,空帏独守,我儿子若地下有知,也会劝你另觅夫婿的。婆婆不是那古板之人,知书当达理,将心比心,文君儿当趁着年轻找个可意人,婆婆死后也瞑目了。
老妇人一席话说得文君伏身大哭。
半夜时,腊还没睡着,索性披衣起床,悄悄开门走到院中来。那时月已沉西,到处黑咕隆咚,腊站在院子里听四野秋风,一派凄凉光景,心想这婆媳二人也真够大胆的,有歹人闯进,还不是束手待毙,连呼救都不会有人听到。其实腊有所不知,一般良民不会起这歹心,有那些强盗土匪也多挑富豪之家行劫打夺,在这荒野小店逞威就会被人耻笑,何况两个妇人并不会有多少钱财,这店名“开一天”就是明证。相反,此店开张五十多年,江湖人多慕老妇人、文君端庄,知书达理,从不多言是非,都敬着她,偶然来小店落脚歇马,都是规规矩矩。方圆百里,道中人谁不知这“开一天客栈”?一般百姓都知这老妇人交往甚多,不是等闲之人,因此有那游手好闲、鸡鸣狗盗之小偷无赖,并不敢随意撒泼。何必呢,哪里不好乱来,偏到这里来!
“开一天客栈”在江湖上的名望之大,甚至连老妇人都不知道。她只是本分帮人,并无结交江湖人士的愿望。当初老先生起意开客栈,也并非为了赚钱。那时黄口镇一带还很荒凉,却又是四省通衢之地,老先生开店只是为了路人方便,行个善事而已,叫“开一天”也就是临时歇脚之意,并不指望有回头客。店就是这么一天天开下来的。你说它是店没错,因为每天都可以容客过宿,你说它不是店也行,因为常常数日不见有人投宿。娘儿俩也不着急,有客来热情招待,无客来自己快活。居然没有什么大的麻烦。
小有麻烦都是在文君身上。
文君十五岁嫁过来,次年春,老妇人儿子即死于肺病。文君年少守寡,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又兼人长得俊秀水灵,自然会有男子撩拨勾引,镇上少年有事无事,总来搭话。今天这个邀去割草,有邀必去,和他们嬉嬉笑笑,毫不提防。文君的父亲原也是读书人,自小家教极严的,但文君生性活泼好动,常感管束之苦。现在和镇上少年嬉笑进出,正合了脾性。她哪里知道那些小子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呢。一次又跟一个少年去野外放羊,那少年从瓜田里偷了几个西瓜来,尽让着文君吃。文君已吃得饱了,那少年还是让她吃,文君只觉偷瓜好玩,吃瓜爽口,不知是计一直吃了个昏天黑地。那少年只在一旁偷笑,并不言语。
不大会儿文君觉得尿急,要寻地方小解。可是看看周围,竟无一物遮挡,一时憋得脸红。情急之下只好抓一只羊在身边挡着,脱下裤子小解。那少年突然一声口哨,文君手中的羊惊跑了,而小解尚未过半,一个白生生屁股尽露出来。文君这才知道上当,正待起身,那少年抢前几步抓住她,文君正在挣扎时,幸好婆婆见她久不归家一路找来,从远处喊叫,这才救了她。回家后文君仍惊魂未定,直怪自己太贪吃太相信别人了。从此以后,文君再不轻易和人外出。婆婆也提防得紧了。这以前老妇人总觉儿子刚死,文君烦闷,由她外出散心,哪想会出这种事。文君自经那件事以后,好像忽然间长大了。后来虽仍有人打她的主意,文君却不再上当。过往客人偶有轻薄,文君一概装聋作痴,不予理睬。
腊在院中站了一阵,又走过去看看大黑牛。大黑牛吃饱喝足已卧倒休息,听到脚步声,便立刻醒了,抬头看看腊,摇摇尾巴,腊弯腰拍拍它的头,依旧走回来。正要回房时,忽然听到主房里文君一阵笑声。腊有些奇怪,天到这时,这女子还没睡觉,且又没点灯,和谁笑闹呢。便悄悄走到窗下,细听,屋里又传出老妇人的声音,死丫头你别悔棋炮二进六将!文君说相五退三!老妇人说车六平八!文君说车一平二!……两人连珠炮似的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腊不明白她们在干什么,好像在下棋的样子。
可是下棋又没点灯,怎么摸黑下棋呢?文君突然又气起来,说娘你输了炮八平五将!老妇人说我怎么就输了呢马三退五!文君说还不认输车六进六将!老妇人也笑起来说死丫头赖皮你不悔棋早输了好好算你赢一盘,文君说你才赖皮走棋慢腾腾还尽是圈套诱我上当。老妇人笑道行棋如兵道,兵不厌诈嘛,文君说你不服气咱们再下盘!老妇人说今晚三比一赢过你了我要睡了,文君说不行不让你睡再下一盘,老妇人打个哈欠,说我真的倦了,回你里间床上去吧我要睡觉了,文君说我不去就跟你睡,老妇人说又耍赖皮!文君说谁要耍赖皮说好的赢你一盘棋就让我跟你睡你才赖皮,老妇人说你不走我可要胳肢你了,文君说我不怕痒!老妇人伸手就挠她胳肢窝,文君立时笑得缩成一团:“哈哈哧哧咯咯……娘快住手……哧哧咯咯!……”
腊在窗外听得差点笑起来,忙捂住嘴退回来进客房去了。心想这婆媳俩也真是处得好了,像一对老小朋友,白天黑夜厮守,尽享天伦之乐。睡倒许久,眼前还有文君在婆婆怀里撒娇疯笑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
不知为什么,腊决定在这里住一些日子。
那天老大没有看花眼,他看到的确是白羲。
白羲就在这附近。
在距小木屋约半里远的河边,有一个很大的沙土岗子。土岗上长满灌木和荒草。土岗下头原是一座倒塌的房屋,又被洪水过后的淤沙埋上,看上去像个小山包。这里临水、干燥、向阳,又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很远的地方。白羲和花狼在这里扒了一个窝,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最初的日子里,它们像一对情意浓浓的恋人,在荒岗上下追逐打闹,渴了去河边饮水,饿了在附近追捕小动物,然后就是做爱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