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奇地发现,这声音和她熟悉的大森林的涛声如此相像。这使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一种到家的感觉。她是在大森林的涛声中长大的,那是她生命的依托。当她逃出大森林踏上漫漫路途时,她曾以为再也听不到涛声,只能在黄土地的死寂中打发日子了。她无法知道等待她的新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她的内心其实是恐惧的。
前院的争吵终于结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协议。
突然感觉到的寂静里,平添一束紧张的气氛。
她意识到今夜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少女的心顿时收得很紧。她知道自己将经历一件没有经历过的事。那件事使她恐惧,又使她觉得神秘。
一个人的脚步声嚓嚓传来。
她扒住窗台,屏住呼吸往外看。不大会儿出现一个人影。她看不清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但肯定是四个男人中最强悍的一个。从他自信的脚步声里,你能感到他是他们中的胜利者,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和决斗的胜利者。
那人在老石屋门口犹豫了一下,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痛苦地打开了。
姑娘迅速从枕下拔出刀子。这是一把浸透了血腥的刀子。她曾用它杀死过虎豹,杀死过十几个仇人。靠着它,才得以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
黑影正摸索着向她逼近,像一座山影在移动。
那一瞬间,她有点欣赏他的胆量。也有点替他担心替他可惜。他并不知道正有一把锋利的刀子等着他。但也许他知道黑暗中潜伏着危险。他还是来了。
她忽然感到这男人的厚重和强大。
她握住刀柄的手有点发抖。她本可以不发抖的,她并不缺乏胆气和残忍。她完全可以冷不丁一刀子捅进他的肚子或者割断他的喉咙。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杀人了。
但她终于没那么做。忽然轻叹一声,把刀子放下,原样儿静静卧在床上。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反正是提不起杀戮的激情。而杀戮是需要激情的。
她知道他要什么。心里有些怆然、惶然。
那人似乎同样紧张。喘息声粗重而急促。他一步步挨到床前,摸住她一条腿。他拉了拉,毫无动静。他胆子大了,立刻往上摸住她的身子。她哆嗦了一下,仍然没动。
他意识到她醒着,可她没动。
汉子兴奋了。一把撕开她的衣服:“嚓——”很脆的一声响。几乎没费什么劲。她的衣裳太破碎了。接着一只滚烫的大手,在她凝脂样的肌肤上贪婪地溜过,抖抖颤颤。少女死了一样,任他轻薄。那时,她的泪水已在黑暗中涌满眼眶。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么胆小,这么委屈,这么无助。她想重新跃起操刀杀了他,胳膊腿却不听使唤。在那个男人手指的诱使下,她的肉体背叛了她的灵魂。她终于哭出声来。哭声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她的无奈。那一刻,她的蛮性,她的高傲,她的不屑全没有了。她再也没有地方去。她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压抑的哭声刺激了汉子的神经。
他热血沸腾,周身蓬勃着雄性的征服欲。突然,他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两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两个乳房。她觉得自己被骤然嵌进铁板里,憋得透不过气来。她愤怒地抽出一只手,甩手给他一耳光:“啪——”她还骂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没听清。汉子笨拙地欠欠头,重又压上去。她闻到他嘴里一股血腥味。接着就感到下身一阵奇妙的锐疼。像反射一样,她猛欠身搂住那人的脖子,一口咬住他的肩胛。使劲,再使劲!她的锋利的牙齿切入他的肌肉。那时她泪流满面,疯狂地甩着头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昏热迷乱中,她含混不清地大叫着:“啊啊……呀!……噢噢……啊啊啊啊!……”
叫声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整个石洼村都能听到。
那是一种兽性的叫声。恐惧、疼痛、舒坦、宣泄……一直到此后多年,每次交媾,她都要这么大声地淋漓尽致地叫唤。
仿佛是一场生死搏斗,一次肮脏的宰杀,一种神圣的生命的祭奠。她的不顾一切的叫声,每每让石洼村的男人和娘儿们骇然: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在黑暗中谛听着从老石屋传来的叫声,真真切切,声声入耳,不由得停止了黑暗中的一切动作。她使他们感到震撼,感到羞耻,感到惭愧,感到自己交合的索然无味。男人觉得窝囊,女人觉得憋气。于是男人会疯了似的掐住女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训斥:“咋不叫唤?咋不喘气?叫呀叫呀!大声喘气呀!你死了吗臭娘儿们!……”终于,女人忸怩着叫出声来。却像猫的叫声,细微而胆怯:“哎……呀……”
到底,他们热汗淋淋地失望了。男人沮丧地一拳打在枕头上,女人嘤嘤地哭起来。他们诅咒她,又歆羡她。他们只能承认,那个远方来的女子是整个石洼村的精灵。她使他们所有的人黯然失色。
第二天夜晚,来了另一个男人。
第三天夜晚,又是一个。
他们都同样年轻,同样粗野,同样的具有杀伤力。饥渴的本能已顾不上救助远方落难者的家族古训。不管老鳏夫如何反对,三兄弟还是结成联盟,并达成共同占有她的肮脏协定。谁让她自投罗网。他们嘲笑老鳏夫是个傻瓜。多少年来,没有任何女人迈进这个破院一步。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放走她,老石屋肯定要断子绝孙。
老鳏夫又何尝不想留下她呢?只是不愿让儿子们强迫人家。而且打她走进院子那一刻起,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莫非是等了几百年的那个人吗?对那位假想中的远方使者,老鳏夫有过无数次猜测:一位英俊的青年猎人,一位长须飘拂的长者,一位载金载银的富翁,一位白马银枪的将军,一位……或者就是一个乞丐。他什么人都想到过,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可她的神态、举动,以及对老石屋的熟悉,都太像那个人了。如果是,那么几百年前,老石匠就的确是逃出了皇陵。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也真有他们家族的一个分支。他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身、繁衍、生息,而且从来就没有忘记草儿洼,从来没有忘记老石屋。那里,也同样辈辈相传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如今,他们终于派人来了!
老鳏夫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判断。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遥远的家族分支肯定是出了意外,遭了大劫大难。这女孩子只身一人数千里寻根,显然是逃出来的。她也许是他们中唯一的幸存者了。而儿子们欺负她将是深重的罪孽。
但他知道挡不住。儿子们会杀了他。他们太渴望一个女人了。为了这个女人,他们宁肯不要爹。
终于,老鳏夫颤抖着沉默了。他认定一切都是天数。
第四天夜晚,他又来了。
是头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得出来。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不再被动。她知道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她多少有点喜欢他。
这个外乡女子成了老鳏夫三个儿子共同的女人。
她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们的得手竟是意外的顺利。
三个男人手舞足蹈。古老的院落如枯木逢春,重又现出勃勃生机。他们不再打架酗酒,不再烦躁不安。每天一早就去黄河里打鱼,每天都是满载而归,那些天,黄河里的鱼突然就多起来,多得令人吃惊,站在河边,伸手就能抓到大鱼。一网撒下去,就像从锅里捞扁食,密密麻麻。人们高兴极了,有的渔民忙得通宵不眠。他们不能错过这百年不遇的机会。他们要发财要赚大钱了。
那外乡女人每天在大堤上慢慢溜达。冷漠地看着面前忙碌的渔民。既没人顾得上再去探究她的来历,她也从不和人说话。她偶尔向大浪里抛下几朵野花,然后伫立观望。每天的黄昏,血色霞光染尽天地,一河流淌翻滚的都似鲜血,你仿佛能嗅到血腥味。那时,她便悄然跪在大堤上,深深地拜下去,像在祭奠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那时你很难看到她真实的身体,她的身影显得极其飘渺虚幻,你只能看到她乌黑的长发,长发裹住她蜷曲的身子,然后从肩胛流泻下来凝结在大地上,就像一团黑色的气浮浮动动的。
渔民们不再注意她,这女人古怪就是了。
只有村里几个最老的老人总是远远地注视着她,有时悄悄尾随在后头,两眼直勾勾的,不时嘀咕一阵,神神秘秘的。就有年轻人说,邪门,几个老家伙让那女人给迷住了,一大把年纪,倒是花花肠子。
但他们哪里知道,几位老人却在提心吊胆,夜夜不能入睡。他们一致断言,灾难就要来临。他们小声而坚决地商量着什么,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他们跌跌撞撞,分头到渔村各家,不厌其烦地劝说人们赶快离开村子,走得越远越好。
没人相信。
他们嘲笑几个老东西发疯了。
时值秋季,一场连绵大雨下得河水暴涨,遍地都是泥泞水洼。村童在雨中嬉戏,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疯痴老头披头散发,从雨中长歌而来,村童们围上去嬉笑。疯痴老头在滂沱大雨中和村童一起玩耍,手持芦苇拖在胯下作划船状,且歌且舞。
胯作船兮,
苇作桨,
天河将崩兮,
淹死爹娘。
胯作船兮,
苇作桨,
快逃快逃兮,
流浪四方。
胯作船兮,
苇作桨,
知天易兮,
唯上苍!
……
一天夜晚,村里最老的七个老人上吊自杀了。在无法摆脱的灾难预感和极度恐惧中,他们选择了死亡。
灾难终于来临。老人们的预感被证实了。
在那女子来到石洼村第八十一天,黄河再一次决口。
那晚人们正商议办理丧事。七个老人被大伙从梁上卸下摆在一起。人们开始感到不安,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不知谁突然喊一声:“蚂蚁!”这一声喊得极瘆人,像见了鬼似的。众人回头看时,见那人指指脚下,吓得呆了。大伙忙用火把照着往地上看,不得了!一地都是蚂蚁,正急慌慌往一个方向流动,就像一地黑水。人们全吓坏了,谁也没见过这么多蚂蚁,谁也不知它们从哪里来的。火把照耀处,那黑水闪着光亮,经过庭院,经过草丛,经过大路和一个地方,正向小石屋方向窜窜爬行。那时大雨已骤然停止,黄河也不再咆哮。整个世界静得可怕,静得沉甸甸的。人们向小石屋方向注视着,两腿簌簌发抖。这时已经没人再怀疑老人们的话了。那时居然没人喊一声:“快跑!”没人喊。人们已被恐惧攫住了魂魄。
事实上,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百万牛吼,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数丈高的水头齐斩斩如一堵无边的高墙,呼啸着在大地上推进,整座村庄倒塌时只是打个漩便不见了。
旬日之间,中原千里尽成泽国。
这是一次毁灭性的灾难。数万村庄从此消失。
石洼村不见了。仅剩一座小石屋。
黄水破堤的瞬间,伴随一声巨响,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弥天大夜顿如旭日东升。在那一片灿烂中,只见一裸身女子突然出现在断堤上,她的长长的头发随风翻卷上去,脚前几步远的地方,滔天黄水正飞扑而去。那裸身女子似乎极其兴奋,如水妖样扭动着身子疯狂地舞蹈起来……
“啊!……”
有人惊恐地叫了起来。但黄水随后就到了。
就这么快。真快。
这是最后一次决口。
黄河自此改道,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黄河走了。黄河在这里流了七百年。
黄河走了。这里从此成为一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