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姑对土地的最初印象是浮泛的。
当初从关外走来的时候,一路上的感觉都是空旷和荒凉。如果不是没有归路,如果不是先人传下了话,她真是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
她对土地几乎是陌生的。自小在长白山蓊蓊郁郁的大林莽里长大,她最熟悉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浓得化不开的绿色生命。石头间的土是一小撮一小撮的,山沟沟里的土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它和绵延不尽的森林简直不能相比。土地少得让人不曾留意。那么少!但自从走出大森林特别是入关以后,仿佛豁然洞开一个新的世界,土地之广阔叫她目瞪口呆。那时她吃惊地想怎么这里有这么多的土地啊!土地怎么会这么大这么空空荡荡?庄稼草木都这样矮小,天空高远得令人生畏。在高远的天空下,连人也显得渺小了。那完全是一种生疏的令人不快的感觉。太阳火球样悬在头顶,人走在热气腾腾的大地上,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雀子在蹦跶,不定哪会儿就被烫死。
而在深山老林子里,一切都不是这样。浓密的森林把天空划拉得支离破碎,站在山顶上能伸手扯下一片云来,不管日头多么凶暴灼热,老林子里永远都是阴凉的。人在山林间穿行,从来就不会感到孤独。周围的大山树木甚至成群的虎狼都在和你相伴,大家稠密地生活在一起结为一个整体,于是山林虎狼当然也包括人都觉得自己特别强大。天空没什么了不起,日头没什么了不起,暴风雪也没什么了不起。土地就几乎算不上什么角色,因为它太零碎太不显眼了。在柴姑的感觉里,大森林和长白山是顶天立地的,而且充满了整个空间。但这大平原呢,仿佛什么都没有。你只能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土地和同样无边无际的天空。天对着地,地对着天,空空洞洞,好像亿万年都是如此。
那时她真是不明白,大森林以外的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子。但后来柴姑懂了,大森林以外的世界只能是这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呢?她曾试图以山里人的优越鄙视这空洞洞的天和地,可越往前走越是沮丧。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当她走过无数路程几乎要走死才能到达黄河岸边的时候,柴姑开始对土地由衷地敬畏。土地是太大了,土地比大森林大得多。她走出了大森林,却终于没有走出土地。她同样敬畏天空,她第一次发现了天空的完整和高不可攀。天空过于高远,高远得玄虚而不近人情。土地却让人亲近。你走到哪里,它就延伸到哪里。它以它的厚重和博大包藏万物,承载山川、河流和大森林,孕育着万种灵性。正是从那时起,柴姑开始痴迷于土地,并最终献出了一切。
土地,多么好!真是的,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柴姑望着面前的一大片土地,咯咯地笑了。她笑得有些天真和傻气。她只有十八岁。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富有这样开心过。真的,这么多土地,尽管现在这里还是一片荒原。
这是不久前她从一个官员手里买下的。她给他一坛金子,那官员便带着她骑马跑了一个大圈子,然后用马鞭子划个弧说:“这些都是你的啦!”柴姑有些不相信,盯住他说:“你不骗我吧?”那官员说:“当然不骗你。”柴姑一把夺过他的鞭子说:“老官儿,你要是骗了我,日后我会把你宰了!”老官儿哈哈大笑:“你这女子胆子不小。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柴姑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日后你不承认呢?”老官儿的几个随从忙呵斥:“放肆!你知道老爷是谁?敢这么说话!”柴姑一瞪眼:“我管他是谁,姑奶奶就是要问个结实!”几个随从扑上来就要捉她,柴姑嘻嘻一笑,轻捷如猿,满不在乎地跳开了,突然甩手一鞭子:“杂碎!”打头的那人脸上立刻爆出一道血槽。那人疼得大叫一声,抽出刀就要砍杀柴姑,却被那位官员喝住了:“退下!乡野女子不懂王法,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几个随员喏喏退回,柴姑冲他们做个鬼脸,又哧哧笑了。老官儿摇摇头看着柴姑说:“你这女子也太刁蛮,罢罢罢,就送你这把玉鞭做个凭证好了。那上头刻有三个字:钦差陆。你要仔细保存了!”说罢一磕马镫,带着随员们放马驰去了。
柴姑低头看看,白玉鞭杆上的确有一方红印。柴姑不识字,想来就是什么“钦差陆”了,她不懂什么叫“钦差陆”,以为就是他的名字了。她想这老官儿怪可爱的。就转身冲他跑去的方向大声喊道:“老官儿,你是个好人!”
后来,柴姑才知道那老官儿是钦差大臣,是奉当今皇上之命到黄泛区赈灾的。黄水退下后,数百里之内,几乎断了炊烟。原有的村庄一座座都消失了。举目所望,残垣断壁,枯树昏鸦,景象极为凄惨。浩浩数百里,就像一片死去的土地。黄水中幸存的人都跑走了,跑到那些没遭黄水的地方谋生。官府放粮反而要去那里。但这灾区的土地总不能弃了。于是皇上下了圣旨,黄泛区二十年免征。土地大多没了主人,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自然就归皇上了。那时你只要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很多的地。实在没钱,只要有力气垦荒,土地也就归你了。
事后,老三对柴姑说,你真傻,那么多金子干啥不好,竟然买了这片废地。这地荒得白给我都不要。柴姑说你不要我要,花钱买地,心里踏实。老三说这么多荒地,你去伺弄,我可不干。柴姑说咱一块干吧,再找些人帮忙。老三说我不会弄地,我是打鱼的。柴姑说黄河都走了,你去哪打鱼呀。老三说反正我不弄地要弄你弄。柴姑就不再坚持,也没有责备他。心想他还是有点犟脾气的。在黄河里闯惯了,不喜欢土地就不要勉强他。反正有的是金子,花钱雇人就是了。
柴姑有很多金子。
柴姑从老石屋扒出金子时,老三大吃一惊。
没人知道老石屋里藏着金子。当初连老鳏夫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保存了几百年的秘密。
柴姑来到石洼村没几天,人们就发现她有吃蚂蚁的怪癖。而且最怪的是蚂蚁似乎和她有什么缘分。柴姑走到哪里,只要略一停留,就有无数队蚂蚁急慌慌跑过来,朝拜一样聚在她的脚下,密密麻麻,像撒一地黑芝麻。接着柴姑就蹲下身子,一撮一撮地捏起来放进嘴里咀嚼。那时便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开去,于是就有更多的蚂蚁从四面八方赶来,围绕着她旋涡样打转。你仔细倾听,似有一种嘈杂又很细微的“嚓嚓”声,显得殷切而踊跃。使你感到它们是些极有灵性的小动物。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她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王。她和它们有过前世的渊源和默契。在她面前,它们全都表现出狂热的崇拜和献身精神。她用一种特殊的信号感应和召唤着它们,不论她走到哪里,哪怕走遍天下,都会有无数的蚁类供她享用和驱使。她像一位兵马大元帅,统领着一支无比庞大的军队。这支军队遍布世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簇丛林,每一座山丘,每一道河岸。这支军队从不为人注意,但它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秩序,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宗教,自己的武器。它们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又强大得不可估量。而柴姑是唯一能够懂得和掌握它们的人。只要她愿意,她的这支不为人注意的军队便能毁灭一切。
石洼村七个最老的老人正是窥见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才彻底绝望的。
在老石屋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蚁穴,洞口深不可测,而墙壁的每一条石缝都是出口。谁也不知里头藏着多少亿万只蚂蚁。有一次,村里七个最老的老人乘柴姑外出之际,悄悄溜进老石屋,想探访一下她的居室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意外地发现这些神秘的蚁虫。那时墙壁上、地板上、床上、窗上、屋顶上,以及所有物体表面,都爬满了黑色的蚂蚁。蚂蚁滚成疙瘩,蠕蠕而动,整个石屋子里充满细碎的“嚓嚓”声,荡漾着阴森之气。几个老人吓得头皮发麻,魂飞魄散。可是当他们眨巴眨巴眼再睁开时,老石屋空空荡荡,一只蚂蚁也不见了。它们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跌跌撞撞逃出老石屋子,却迎头撞见柴姑正在门外阴沉沉地打量他们。柴姑没说什么,只是目光里藏着怨怒,怨怒中又含着无限的怜惜,好像在说,唉唉,你们哪,你们干吗要闯进老石屋呢,这里的秘密你们本不该知道的,可你们知道了。唉唉,你们哪,你们太多事了。那时柴姑一身皂衣,仿佛一个幻影,老人们站成弯曲的一排,讷讷着似乎想说点什么,或者想问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然后就踉跄着走了。
在那之前,那个巨大的蚁穴是从来不为人知的,包括老鳏夫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没见过。那是属于人类之外的一个世界。它们一直让人类蒙在鼓里。就像一次重大行动之前的秘密集结。它们也许已经等了许多年,老一代等死了,新一代接着等。
它们终于等来了柴姑。
柴姑是命定要来的。那是蚁类的祖先一代代传下来的话。祖先说若干年后一个吃蚂蚁的女子就是咱们要等的人。你们要绝对服从她而且要终生侍奉她。
它们和老石屋的后人等待的其实是同一个人。所不同的是,老石屋的后人们并不知道等待的是谁,等待只是等待本身,并没有任何具体意义。但蚁类们知道。它们知道在等待一个石破天惊的人。这个人将率领它们干一件最了不起的大事,这件事将是蚁类历史上最辉煌的壮举。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它们等待了多少代,激动了多少代。它们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它们不在乎被人藐视,不在乎被人踩在脚下,不在乎穴居深洞。
柴姑来了。那个吃蚂蚁的女子到底来了。
她的确不同一般。她的惊人的美丽,她的古怪的性格,她的无忌和坦荡,都令它们折服。于是它们一拥而出,呼啦啦地爬出洞穴向她欢呼,供她享用,听她调遣。
于是黄河决口了。是一次永远的决口。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决口了。
天下人都在谈论黄河决口。
河防官大大小小被砍了一群。脑袋像西瓜一样滚了一地。
但没人知道这千里之堤究竟毁在谁手里。
蚂蚁们装聋作哑。
黄水退下去之后,柴姑从容地扒开一块石板,从蚁穴里提出几坛金子。
同样,谁也弄不清她怎么知道石板下藏着金子。
柴姑要用金子换回一片灿烂的世界。
开始几天,柴姑走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心情是极愉快的。这很像一次旅行。黄水留下的沙土湿润润的,平坦而富有弹性,就像柴姑的脚步。蹚过残存的一片片水洼。没有黏糊糊的感觉。水底的沙土地没有任何游离黏稀的成分,而是铺结成完整的一块,那感觉就像踏在大森林铺满落叶的土地上,软柔柔的叫人舒心。
柴姑把草鞋子扔了。她觉得赤脚行走更舒服。清澈的水透着凉意,从脚底沁人心脾。她惊讶黄河残存的水这么清澈透明,捧起来喝一口甜丝丝的。原先她还以为黄河水只会像泥浆样混稠呢。她赤脚一路行走,就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一会儿在水洼里疯跑,溅起一簇簇水花,把身子打得精湿;一会儿在草丛间漫步,弯腰摘几朵野花插在头上。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
荒野四顾无人,好像整个世界上只她一人还活着。她不感到害怕,只觉得太孤寂。她不断发现一些畜生和人的骨架,有的袒露在地表,有的半截埋在土里。在一个瘦小的骨架旁,她从土里拔出一根扎着红头绳的大辫子,柴姑捡起来抖去上头的土,歪起头仔细打量,她想这肯定是个年轻姑娘,也许和自己一样漂亮。可她只剩下一架骨头和这根辫子了。她把辫子放在一片水洼里摇摆着洗净,红头绳沤烂脱落了。辫子散成一束,油光发亮。好美的一条辫子!柴姑赞叹着,忽然听到一声娇弱而痛苦的呻吟。柴姑机警地往周围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她猜到,那呻吟是从冥冥中传来的,肯定是这位淹死的姑娘的声音。柴姑想了想,把辫子收起。她在心里说:姑娘跟我走吧,我和你做伴。这荒郊野外的,做个孤鬼怪凄凉的。走吧。我和你做伴。你多大岁数?十七岁。噢,十七岁,如花的年龄,正好做我的妹妹呢。你叫什么名字?朵朵,噢噢朵朵,咱走吧走吧,跟我一起去找人,找一些活着的人。